Akinia

太阳和宝石。

萤草

*这个系列还在写!想不到吧.jpg


01

 

江户时代末期,相传,那座城中,曾经一度流行过一种大规模的疫病。

这种无凭无据的传言只在民间能够听闻,为后世的正史记载所不齿。然而,自德川幕府倒台后,舶来品琳琅满目,往昔的情怀仿佛要一去不复返了,就在这样的风潮下,“萤蚀”这个词始出现在民众的视野中,是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了也说不定。

但托此的福,天保年间幕府一些上不得台面的做法逐渐广为人知。官方虽多次澄清,但质疑之潮逐渐壮大,也确有它的缘由。

关于“萤蚀”此病,若当真要找它存在过的证据,这么些年来,还是能拿得出相当一部分的,但都是些民间的话本子,或是无名氏的手稿罢了,还不足以与官方的说辞抗衡。但后来,有人声称找到了这么一份手稿,是由一位和越前松平家颇有牵连的巡捕写下的,真实性虽不可考,但个中记载确实印证了流传的大部分说辞,这样的巧合,教人不得不信。

据这位巡捕所说,萤蚀此病,第一例的发现是在天保七年的春天,七八月也是爆发高峰期,一直到次年的夏季结束,患者数量才逐渐得到控制。算下来,持续的时间是整整一年。

在依稀可辨的字迹间,是这位巡捕关于此病来源的推测:这病往往是从农民身上发现,高发期也是在夏季,因此可能和一种春生秋死、名为“萤草”的植物有关。他话语间之所以如此笃定,是因为许多患者的死状,与这种植物的性状实在太过相似。

患了“萤蚀”的人,初见无恙,身体却会慢慢虚弱,即使是八尺壮汉也不曾幸免,变得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几周之后,甚至走路、吃饭、喝水都成问题,只能卧在床榻。患者的皮肤也呈现一种发青的苍白,就宛如血液已经被消耗殆尽了。

在大限将至之时,皮肤会逐渐变得透明,手腕处都可以看到清晰的血管,甚至整个人泛起淡淡的荧光,而最后,患者则是浑身被包裹在这种奇异的光芒里,化成光点消失的。

这样美丽而可怖的死相,无人能解其原因。只是,那些腾地一下飞起的、无数的淡绿光点,让人想起夏季水边或是林中的萤火,目睹此景,会让人不由觉得,这真是一种美丽的疫病——

后来,终于有医者冒死接触了临终的人,这才发现,原因在于一种寄生在患者身上的虫子,靠啮噬血肉而活,逐渐增殖到全身,在人体无法再供养它们的时候,索性破坏宿主的肉体,一次性孵化而出。

这种夺人性命的虫子,就寄生于那种名为“萤草”的植物之上。

萤草是太过常见的野草,几乎在所有土地上都能生长。因此,为了压制病疫,幕府抽调了两组人马,一部分人将被寄生的野草连带虫子一起收集烧毁,而第二组人,负责的则是另外的传染源——染上萤蚀的民众。

幕府的处理方法简单而粗暴,但极其有效。在搞清楚病源后当年的夏季,正值萤蚀的高发期,所有的患者都被集中收容起来,置于专门的处所。在这其中,有怀孕的妇女和孩子,有垂死的人,也有不少壮年人,对这些人最后的处置方式不得而知,但可以想象。

为后人留下宝贵记录的这位巡捕,就是当时第二组中某个小队的负责人。他说,小队当时虽名为巡捕,但实际上做的已经不是寻常追捕犯人、维护治安的工作了,而是在抓捕患病的普通民众,名义和结果上虽还是在履行职责,但情理上却连自己都无法说服。

这段的用词虽还得体,但字里行间却隐隐透出酸楚的嘲讽。翻到文稿的末页,是那位巡捕为此留下的最后一句话——三千世界宛若囚笼,浮世之浪,黄泉一梦。

 

02

 

少女来历不明,是神社收养的孤儿。据说,是巫女清晨扫地时在鸟居下面发现的,彼时的她尚在襁褓中,长大后,她就待在神社的祭舞团里了。

在从前的年代,舞不仅意在求图喜乐,还是祭奉神明、乞求京城平安的重要仪式。因此,每每城中举行祭典,祭舞团的表演是祭典中必不可少的仪式,后来寓意消除后,也这样被保留了下来,成为一道亮丽的风景。

孤儿最初待在祭舞团里,被舞女们当做自己的孩子抚养长大,待她成为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便开始跟着学习跳舞了。她和那些原本就待在神社的女人一样,不知道天地之广,除了这里还有别的去处,而是理所当然的将练习舞蹈视作一生的修业。不过,那个年代,女人们除了依附男人,也没有更多谋生之路。

少女被放在神社的门口,自出生就是舞者,而巡捕最开始并不是巡捕。

巡捕是某个大家收养的继子。他也许本来要和少女一样,落个贩夫走卒的命运,碌碌一生,幸好,当时的某个大家家主膝下一直无子,和夫人商议过后,便接了个不知原本姓甚名谁的孩子到家里来,从此就当作自己的亲生儿子一般悉心养育。要是一直这么一帆风顺下去,巡捕后来也不会和少女相遇了。

养子在大家中成长到十三岁,家主虽一直心结未舒,但数年下来,却也是真心实意的将这个孩子当做儿子养育,不仅偶尔亲自教习他,还处处带他造访名家,在外人前露面。那男孩初来时诚惶诚恐,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了数年后,已经变成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少年了。

就是这个时候,家主的夫人怀孕了。

生下来的虽是个女孩,但却是家主真正的血脉。自此,那养子的处境仿佛变得十分凄凉。但事实上,家主和夫人都未曾有所表示,只是那男孩自己心思细腻,得知自己是外人后,将自己同养父母之间刻意疏远了起来。

家主察觉后,一时无计可施,还有好不容易得来的新生女儿在旁,只能就此算了。

女儿长大后,却是格外亲近自己的哥哥,整日寸步不离。养子此时已经是二十多岁的青年,婉拒了养母提出为他寻亲的想法后,却仍然无法甩开总是黏着自己的妹妹,索性从府中请辞,去做了个普通官差。

若是远远逃开的话——青年这样想着,离开了有养育之恩的父母,青年在新的世间寻到的,并不是他原本的人生。

治安队的负责人被上级打点,才将未通过考核的青年留下。之后,也仅仅是留下而已,并不当自己手下多出这么一个劳力。事实上,是忌惮着他出身的关系,当他是少爷来体验民间疾苦罢了。新巡捕屡次得不到重用,便灰了心。要回到家中去是断然不可能了,那么,若是当初没有离开的话——他又不禁这么想了。

四月间的天气已经渐渐炎热起来,在集中居住的屯所,使用的却还是冬天的被褥。虽还未到蝉叫的时候,但草丛里声声虫鸣也扰人得紧。在这样一个夜晚,巡捕从已不记得的梦中惊醒过来,燥热笼罩在周身,通铺上方回荡着同僚低低的鼾声,长夜仍然漫长。

巡捕起了身,跨过地上一道道熟睡的人影,披衣走出门去。有些朦胧的月光下,长街中连一个孤零零的影子都没有。他从桥的一侧走下来,沿着石板浇注的堤岸,向河川的方向走去。

那里,好像已经有人在了。未及膝高的草丛中,有一道正在起舞的身影,还有系在手上的铃铛的声音,在月色里清脆地浮动。

天保七年,夏季还未开始的时候,巡捕在这本应无人的河边,邂逅了祭舞团的少女。

 

03

 

他认出那是祭舞团的人,并不是说他认得不远处草丛里那少女姓甚名谁,而是通过她的衣着举止猜了个大半。看样子,是祭舞团的舞女在白日练习过后,不愿再叨扰别人,因而晚间偷偷跑到这无人的河边来练习……

巡捕知道再过不久,这城中将会随着夏季的到来,举行热闹的祭典,据说届时将军也会与民同乐。不知不觉地,他已经将眼前这少女的举动同即将举办的典礼联系在了一起,丝毫没有去思考别的可能性。

少女向他这边转过身来……巡捕慌忙俯下身,将自己隐没在草丛里。

他维持着伏在草中的姿势,模模糊糊想起近日城中疫病的流言,突然有一点觉得,这半夜出现的少女实在有些可疑,像是随时会消失的精灵。这么想着,他复又探出头来。

少女的身后是一轮即将下落的圆月,此刻散发着温润的光晕,随着动作蹁跹,照亮了她皎洁的脸庞。巡捕没有走上前去,在露水逐渐凝结的草丛中,他屏住了自己的呼吸,不让远处起舞的少女发现自己。那腕上的铜铃依然响动着,声声铃响随着河水的气息传了过来,一下一下敲击着巡捕的耳膜,月亮依然挂在天空,但光辉已经不那么清亮了。

巡捕知道,长夜即将结束。

他的心不知为何,在衣襟下面砰砰地跳动着,这跳动能够感受得到,仿佛他的心脏是要脱腔而出。巡捕不禁用手按住了自己的胸口,他保持着这个姿势,倒伏在草丛里,直到月亮落下,少女自河边轻快地离去。随后他回到了屯所,白日冉冉升起,他依然保持着这个姿势,以免他的心脏真的离他而去了。

 

04

 

巡捕再次遇见那祭舞团的少女,是当年夏季的第一场雨落下之时。

那日午后本是晴空高悬,一阵风的工夫,就拢过来几片云,转眼间就将太阳遮蔽了一半。狭窄的街道上卷过几片树叶子,紧接着,就有黄豆大的雨珠开始落下来,将地打得斑驳一片。

巡捕本正在出勤——其实也就是随意走动罢了,并未料到下雨,他身上除了单薄的夏衫外,唯有一把佩刀。眼见着雨豆越来越密集,风也隐隐带上了城外河水的气息,这雨竟有立刻就要转大的意思。街坊看势头不对,早早将铺面收了进去,转眼之间,街道就变得空空荡荡,只留巡捕一人了。

这可怜的巡捕不知如何是好,一时尴尬的站在了路中,他本想借个铺面躲雨,这下子便是不得不冒着大雨奔回屯所了。若是还在那家中的话——他不禁又这么想。望着愁眉不展的天空,巡捕深深吸入一口气,准备赶在雨势变大之前先寻个避雨的场所再做打算,他正欲提腿奔跑,却听得身后有细细的女声,唤道:

“大人。”

他闻言,惊诧地转过身去,眼前的人正是那日河边跳舞的少女。

少女今日没有着舞衣,而是穿着寻常的草绿色衣衫,她的伞压得很低,但发梢还是稍稍沾湿了,手上则另外拿了一把伞,似是多出来的。见巡捕直勾勾盯着她那伞看,少女微微笑了一下,将伞递了过去:

“我瞧见官差大人像是没有带伞,正巧我这里多出一把,本是要送去给姊姊的,但这阵雨来势凶猛,还是先将它给您,免得被淋湿了才好。”

巡捕接过少女的伞,伞骨握着细极了,弱不禁风的样子,将它撑开罩在头上时,在这样的雨势下却是滴水不漏。

他正欲道谢,少女却抢在前面,向他鞠下一躬:“那么,恕我先告辞了。”说罢便转身离去了,也不给巡捕开口的机会,像是一下子变得不愿与他说话似的。

少女纤细的身影隐在雨幕里,很快就不见了。应当是回神社去了吧,巡捕这么想,下次若遇见她,定要好好向她道谢,再将这伞还回去。他在泼天的大雨和雷鸣声中转过身,慢慢往屯所走去。

 

05

 

巡捕自收下少女的伞后,逢着几个晴朗的晚上,又去了河堤,但少女都不在那里。

他期盼能再次遇见少女,像上次那样,便将那把伞日日带在身边出巡,有几次竟粗心到将佩刀落在屯所。队长见了,也并没有说什么。巡捕却未像以前一样将这放在心上了,他满脑子都期许着能再次和少女相遇。

说来也怪,那祭舞团就在神社处,巡捕却是一步都不敢迈近,他总觉得若贸然冲撞此地,说不定会惊动什么神灵。再者,他又不知道少女姓甚名谁,单单只见过一面,若径直前去会面,又该怎么说呢。

于是便仅仅在街上晃悠罢了。

夏祭似乎快要开始了,不远处的木桥正在修缮,为即将到来的祭典做准备。桥上桥下,有担着东西的工人忙忙碌碌。巡捕在长街的中央停下了,远远地凝视着那桥,突然心中一动,在长长的拱弧上,似乎久久地站立着一道纤细的身影。

巡捕眼前一亮,快步走上前去。

他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一步步走上木桥,人群的空隙里露出少女有些寂寞的侧脸。很快,少女也在人群中瞥见了他,便转向这里,露出一个释然的微笑,等他走上前去。

巡捕走到少女跟前,将伞递到少女面前,鞠了一躬,然后像是背台词一样,快速说出已准备了多时的话:“那天真是谢谢你。”

少女将头偏向一边,稍稍瞪大了眼,待听懂了他的意思,便微微弯了眼睛,两颊也泛起一些淡淡的粉色。

巡捕第一次看清少女的正脸,她今日涂了些唇色,五官还很纤小,但已经长开了,像初夏桃子的果实,虽然说是不上倾城之色,但却因无比的皎洁而动人。

他一时忘了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在和妹妹年龄相仿的少女面前,他竟变得手足无措了,耳根也在发烫,一下子烧上脸颊。

眼见着少女没有要开口的意思,他在脑中搜寻了所有的词汇,末了,干巴巴的挤出一句:“我今日巡街走到一半,想起要到这里来看看,就遇着了你。”

说完,便羞赧得不敢再正视眼前这明丽的少女。他的眼神躲闪着,扫过少女的脸颊、肩头,又落在不远处堤上忙碌的工人身上,待收回来时,却又不知该放在何处了。耳朵倒老早竖了起来,一心只期盼着少女的回答。

少女笑了,她先是向巡捕鞠了一躬,是方才的回礼,然后开口道:

“我也觉得再来这里,就能和您重逢。”

 

06

 

进入七月,祭典的准备已经做得非常充足了,河边从春天开始搭建的巨大的焰火台已接近完工,据说祭舞的排练也接近尾声,接下来,就只需等待天皇移驾,届时就可以举办祭典了。

然而,就是在这个时候,上报的病例突然增多,春天出现的那种传染病似乎已经在城中开始大规模蔓延了。

开始的时候,染病的都只是些务农的青壮年,上面都一律悄悄处理了,叫不要张扬,以免扫了那位大人的兴。发展到现在,也死了不少妇女和孩子。收容所早已人满为患,哀鸿遍野,与之相对的是,街上的男人一天天的少了。

巡捕这一队被抽调了不少人去看守收容所,因有被传染的可能性,去的人基本都没再回来,同僚一个个减少,巡捕反倒被留下了。然而,疫情不仅没有得到控制,反而越来越严重,不久后,传来风声,这次无论是谁,一律要调去协助控制疫情。

巡捕终于无法再例外了,临行,他得知了这新疫病的名字——据说是因为染病的人都不是死了,而是变成了萤火——真是个美丽的名字啊,他想。

祭典仍是如期举行了。

出乎巡捕的意料,来参加的人不少,人群蜂拥而出,熙熙攘攘,为一睹皇恩浩荡,一派热闹的景象将城中近几个月来笼罩的愁云惨雾冲淡的一干二净。出摊的小贩也来了许多,卖寒天的人来得有些晚了,便担着担子,找了个干净地方,就地开始吆喝起来。

巡捕一行人赶到的时候,神社正好敲响了象征祭典开始的铃声。西边的天空上,夕阳已经沉落了,白日的暑气虽残留着,但夜幕已然降临。

“叮。”

紧接着铃声的,是鼓声,还有其它乐器一起奏响的声音。

“叮。”

桥上悬挂的灯笼被一盏盏点亮了,是舞女手腕上的铜铃,齐刷刷的响了起来。

他看到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一齐朝木桥的方向张望。祭舞团的表演开始了,巡捕听到身旁有人小声说道,他便也在人群中伸长了脖子,望着那边,等着看少女会不会出现。

领头的舞女出来了,身姿婀娜,紧接着她身后的是一队祭舞团的女子,个个身着艳丽的舞衣,持着扇子,手腕上系着铜铃,随着舞姿摇曳,舞女们的脸庞在灯笼的映照下明明灭灭,铃铛清脆地响着。

巡捕在队伍的中间看到了少女。少女今日装扮得更为明丽,但舞衣是浅绿的,混在里面不甚起眼,与舞衣相配,发饰也是绿色的一串,当她转身的时候,就垂落在她的耳畔。

她紧紧地跟着舞蹈的队伍,举手投足没有一丝逾矩,和月下草丛时自由的练习相比,她跳得更加熟稔和流丽,也更加的……拘谨。

他隔着人群熙攘,遥远地凝望着桥上起舞的少女。

少女踏着铃声,跟随着舞蹈的队伍走过木桥。

“真美啊”、“真美啊”,巡捕听到身旁有人赞叹道。

舞女们从桥上走了下来,开始围着巨大的焰火台起舞。

——有歌声,遥远地,带着长长的颤音,但又像是很近,和着鼓点和乐声,在夜色中响了起来。

是一首歌颂丰年的歌曲。巡捕听到周围有人在轻声地和唱,当唱到“天之子啊,请庇佑你的人民”这一句时,更多的声音加入了进来。舞女们兀自围着高台起舞,但渐渐地,有一圈一圈的人围了上去,和着她们的步伐跳了起来。不管男女老少,都在舞蹈,都在和着同一个歌声,唱着“天之子啊”,祭典的场地变成了一片歌声的海洋,席卷着夏夜的暑气,飘荡在无星的夜空中。

巡捕被这浪涛震得眼睛有些发酸,他环视着四周,并没有看到天皇在哪里出现。只有一声与众不同的细响震动了空气,“呲——”,焰火升上了高空,人们都抬起头注视着,一朵硕大的烟花绽开了。

 

07

 

巡捕再见到少女,仍是在那桥上。

天色将雨未雨,只是悬着,空气也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那日,巡捕正带着一批人预备赶往下一个目的地,还未走到桥上的时候,远远地望见了像是特地等在那里的一道身影。

道上的行人已经很稀疏,寥寥的几个也行色匆匆,少女却站在一处地方许久未动,凝视着桥下流淌的河水。巡捕示意手下稍等片刻,一步一步走上木桥。

少女转过身来朝他鞠了一躬,巡捕注意到她的眼圈有些发红,脸色也是惨白的。

“姊姊过世了。”她开口,“是染了‘萤蚀’。”

巡捕知道她口中的姊姊应是那日祭典上领舞的女子,前些天的时候,在收容所,他目睹手下几个人将那女子抬进来,没想到只过了几天,这女子就殁了。

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少女,也不知道该不该说,只好继续沉默着。

少女接着说:“那日来人时,我正巧出去了,因此连姊姊最后一面都没见着。”

她用手遮着眼,应是十分难过的,为了不使他难堪,却还要做出一副微笑的模样。巡捕从指缝间看到少女泫然的眼睛里落下一滴泪,但马上,她便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快速拂去了,面对着他时,仍是露出笑容。

在宽大的衣摆下,巡捕的手紧紧地攥成拳头。他本想拂去少女的眼泪,但不知为何,手不自觉地停住了,仍是扶在佩刀上没有动。他本也有很多话想对少女说,但在这个关头,全部梗在喉头。少女也不再说话,二人就这样静默着,僵持了许久。昏黄的天空裂开一道口子,从遥远的地方,有雷声滚过来,带来城外树林里的气息,穿越无数的街坊和河川,来到这木桥之上。

盛夏的阵雨总是这样到来,顷刻之间就转大了。

 

08

 

八月末,处暑过去,染上萤蚀的人骤然增多了,这次不同以往,有了穷凶极恶的味道,但被波及的人数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触目惊心。

为了统计方便,对于一家上下全数染病的门户,名册上不再列具体人数,只单单写上户名和住址,神社的祭舞团赫然在列。大约是先前就出现过病例的原因,这病的传染性又极强,只是可惜了祭舞团的人,大多都是正好年华的女子。不过,论及可怜,这名册上成千上万的,哪条又不是活生生的性命呢。

收容所的门外,原先总有三两个担着担子的小贩蹲着,见有人出来,便热络地围上去,兜售据说能治疗萤蚀的草药。自这茬一来,小贩也无影无踪了,不知道是早早地去了外乡避难,还是已经进到了门里。

这样的时候,家家户户都闭了门不再出去,街道瞬间变得空空荡荡、了无生气。路上本还有些佩刀的捕快,此刻也竟都不见了。若有人因为家计,不得不要在正午出门去,走在路上被毒辣的太阳炙烤着,眼前只是白茫茫一片,连个人影都看不到,风也没有,声息也全无,偶尔有道旁的人家门前挂起了白幡,也只是有气无力的垂在一旁。

有生气的,大约只剩下“谁家又出现了萤蚀的病人”的时刻,原本以为消失了的巡捕,又从街道的哪个角落涌了出来,整齐划一地配着刀,将那垂死的人押走。这番景象,才真让人觉得到了冥府,而那黑衣巡捕们,在百姓眼中大约都是修罗了。

而所谓的修罗也并非就能逃过阎王的锁魂夺魄,巡捕中多有染了病的,便和名册上的那些人也别无二致了,症状不明的,便都先遣回屯所。一来二去,看守的人数被减少到不足先前的一半,可以说是大大松懈了,所里关着的人大多都是被迫与家人分离,怨声到了顶峰,人心也逐渐动摇起来。

在一个阵雨的夜晚,雨声和着水渠溃堤的声音哗哗不绝,收容所里有近三分之一的人出逃了,其中包括了个别看守的巡捕。那个夜里,据说有人听到了歌声,在被冲溃的堤坝边上,电闪雷鸣间,有黑影从桥上一跃而下,暴雨中传来那日祭典上的“天之子啊”,尾音混在重物落水的扑通声中,随着桥下的水流逝去了。

 

09

 

好在这次的出逃并没有将疫病散播出去,兴许是亏了那场大雨,掩盖了疫病的气息,也或许是逃出去的那些人并没有如愿回到家中。总之,最终连尸体都没有找见,但也难怪,染了萤蚀而死的人是不会留下尸体的。

不管是出逃的人中,还是留下来继续看守的人中都没有那位官家的继子,这位巡捕早在祭舞团的人全数被带进收容所之前,就已经出现了发热的症状,便得了批准,早早回去养病了。好在也不是什么重病,只是寻常的风寒,但却在屯所将养了大半个月都没有好,反倒越发严重起来,上头的人见状,索性不再做他能够复职的打算,知会了巡捕的本家,意在请人来把这位少爷接回去。

巡捕整日晕晕沉沉地躺着,外头发生的事一概不知,他平生还是第一次遭遇这样的病楚。因为连日发热的缘故,他的眼睛起了一层白翳,便连外头是白天还是夜晚也分辨不清了。只有耳朵还算清明,能听着各种隐约的响动。意识却早已神游了。

巡捕听着雨声,迷迷糊糊记起那祭舞团的少女。

说起来,在祭舞团全数被带进收容所之后,除少女之外的人都陆续殁了。有关少女最后的音讯,是那日雨夜里,她随那些人一起出逃了——至于后来,是投进河里自杀了呢,还是被疫病吃了身体,也没人知道,总之,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了。而这些,病中的巡捕浑然不知。

巡捕在睡梦中听到屋外有些细微的动静,有人在廊上收了伞,跺了跺脚上的水,然后进了房,在门口踯躅片刻后,朝他的床铺走过来。

他挪动着想起身,四肢却不听使唤,只能奋力睁开眼,却也看不清来人的长相。那人在他的枕边坐下了,朝他伸出手,捧住了他滚烫的面庞,巡捕感到有温热的气息扑上来,有很凉的眼泪在滴落在他的脸上,是那人哭了。

“哥哥。”是女孩子的抽噎声。

巡捕费力举起手,那女孩子赶忙握住了。进门处漏进一些光,在他浑浊的视网膜上勉强映出个黯淡的影子,正是他那听了消息从本家寻过来的妹妹。

啊啊、他——

巡捕还未弄清此刻自己心中到底是怎样的想法,便觉困意袭来,他的意识再度沉入了黑暗。

 

10

 

周遭人群熙攘,飘荡着夏日黄昏的暑气,好像是又要举办祭典了。巡捕觉得自己应是在做梦。

有人拉了拉他的衣袖,巡捕回头一看,妹妹竟也跟在身旁,而且穿了崭新的服饰,露出十分新鲜的样子,对他指着路的对侧。

他顺着那方向看去,是卖寒天的小贩,似乎是没有摊位了,蹲在那里吆喝。

他刚想掏钱,又想到妹妹作为大小姐,从未吃过这些下等平民的东西,怕她吃坏肚子,于是打算抽回手。小贩却眼尖,吆喝着朝他们招起手来,他还未来得及阻拦,妹妹就兴高采烈地跑了过去,一转眼,手上已经拿着插凉糕的竹签子了。

他见那凉糕做得晶莹剔透,里头还镶了几颗红豆,不像是有什么问题,又看妹妹眼巴巴的,只好叹了口气,掏出银钱。

人头攒动,开始逐渐往一个方向汇集过去,是祭典将要开始了。他在人群中紧紧拉着妹妹,生怕她走散。妹妹却一反常态,这时倒显得有些心不在焉起来,指着天空问他:

“哥哥,什么时候放焰火呢?”

“天皇真的会来看吗?”

妹妹的问话让他隐隐觉得不对劲,再看周围时,倒是发现了不少熟悉的面孔,譬如布店的老板,应当是一家三口都得了萤蚀死掉的,此刻却面色如常的背着幼子玩闹,还有那放焰火的工人,当初正是巡捕亲自带人押进收容所的……甚至刚刚卖寒天的小贩,都不是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正想着的时候,铃声响起,祭典开始了。

舞女们踏着铃声从桥上走了过来,和着她们的舞步,灯盏依次点亮。巡捕在人群的中间,奋力睁大了眼睛,看着红的花的白的舞衣晃过去。领头的舞女不出所料,正是那少女的姊姊,巡捕不禁屏住了呼吸……

队伍走了过去,他没有在其中看到少女。

巡捕长长地舒了口气,放下心来。

他再回头时,发现妹妹此时也和其他人一样,目不转睛欣赏着表演,连没吃完的凉糕都忘了咬,柔软的糕体差点就要从竹签上滑下去。他笑一笑,正要提醒妹妹,歌声响了起来。

仍然是那拥有长长颤音的歌声,不知何起,在鼓声和乐声中飘渺。

巡捕环视四周,想找到唱歌的人,却发现周围的人全都神色如常,像是没有听到歌声似的,舞女们也依旧踩着旧拍子,并没有随歌和舞。那歌声在人们头顶上寂寞地响着,唱到高潮部分,领头的舞女登上了焰火台,执起了火把,人群的注意力全被这吸引了去,歌声依然不倦地没有停歇,直到最后一句唱罢,长长的尾音消散,随着“呲——”地一声,焰火在空中绽开了。

巡捕和所有的人一样抬起头来,注视着夜空。

焰火绽开的一霎照亮了人们的脸庞,待那硕大花朵在空中凋零,巡捕才从这转瞬即逝的一刻中回过神,却发现周遭的一切都在方才改变了。

祭典的人群和喧闹突然转为了一片寂静,他慌忙回头,一直跟在身旁的妹妹不知何时也不见了。夜晚的凉风吹拂,把他从头到脚吹了个清醒,巡捕环顾自周,发现自己此时已经置身在了河川之上。

巡捕看向前方,天空苍蓝,月轮皎洁,岸上百草丛生,而坐在那里的人正是少女。

 

11

 

三千世界,常世之暗。黄泉一梦,终需醒时。

巡捕从梦中醒来,难以置信地望着前方,他的全身都因过分激动而战栗着。他曾数次在梦中设想过这一幕,假设少女仍然活着,然而当真的得以与少女相见,他却又胆怯了。他极力克制着宽大衣袖下手臂微微的震颤,深吸了一口气,终于鼓起勇气,一步一步走上前去。

少女原本在草丛中坐着,凝视着月亮,见是他来,想要站起身来行礼,却已经无法直起身体,踉跄了一下,险些跌坐下去。

他赶忙上前去扶,少女却用手臂将他与自己隔开了,和初次相见时一样。巡捕这才看清少女衣袖上露出的一截苍白的手腕,肌肤的颜色已经淡得接近透明了,可以清晰地看到血液在青色的血管里面流动。

他见状,大惊失色。少女却什么都没说,默默收回手,颔首微笑了一下。在巡捕看来,那笑容比起先前,更添了一份从容赴死的决意。

巡捕心下悲恸,知道不能在少女面前表露出来,只得隐忍不发。少女却心细如发,为了不叫他难过,特意开口道:

“大人,今夜不用在屯所轮守吗?”

他想到妹妹代替家父前来接他回去的事还未告诉少女,刚想开口,又想到凭自己与少女的相熟程度,又何苦说这些来惹她不快,便只能闷闷答道:“再不去了。”

他说话的时候,少女一直认真注视着他的表情,待他从鼻腔里憋出这么一句听上去像是小孩子赌气的话,反倒把她逗笑了。

少女兀自笑了一会儿,又转头去看月亮,月亮却已经钻到云里面去了,只留一个光晕在外头。河岸上吹起了夜风,将草丛吹拂的飒飒作响,混着虫鸣和流水的声音。上游那头似乎有人在放花灯,顺流漂了几朵下来,漂到少女与巡捕的面前。

巡捕看那花灯已经浸了水,花心里的字条已经都打湿了,蜡烛也烧得只剩一团火苗。可见根本无法漂到什么遥远的对岸去,更别说替人传达哀思,到头来也不过是变成一坨纸泥,叫河鱼吞下肚罢了。

少女见了,却很高兴,她像是想到了什么高兴的事,笑了起来。

“我小的时候,阿姊也带我放过这花灯。”

少女用一点也不悲伤的语气诉说起自己的经历,巡捕这才得知,自己的遭遇与少女的根本无法相比。但她说的尽是些快乐的事,什么冬月的山茶,第一次学会捏的饭团,阿姊做的风筝,教她跳舞的嬷嬷……听着听着,巡捕越发悲从中来,痛由心生。

少女的身躯已经被淡淡的荧光包裹了。

巡捕突然觉得自己被一股无法遏制的感情控制了,他猛地站起身来,面对着少女。

少女的话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打断,于是微微歪着头,等待着他开口。

巡捕攥紧了拳头,死死抿住嘴唇,直到骨节生疼,下唇也被他自己咬得乌青。少女的耳廓已经透明得几近消失了,被从云层里重新钻出来的月亮的清辉映照着。他知道自己此时如果无法说出口,就永远没有机会了。

“不要走。”他终于说。

少女微笑了。

“不要走。”他重复道。

淡绿的光点终于全部包裹了少女的身体,腾地一下全部飞起,像是破壳而出的什么一样,在巡捕的眼前飞散了,少女的身躯就在这光点中逐渐消失。

巡捕的心前所未有的感到了被狠狠揪住一般的酸楚,眼泪从那儿分泌出来,蓄满了他的眼眶,他死死噙着不要教它落下,然而面部肌肉已经失去了知觉,眼泪鼻涕糊了一脸,这丢人现眼的样子都让少女看了去。

在最后的时刻,少女对他露出了和那日桥上一样的笑容。

“大人,人啊,远比想象的要自由。”

少女的身躯随着她最后留下的话语在巡捕眼前尽数消失了,悲痛的感情在此刻占据了一切,让他无暇去思考少女的话。他踉跄着上前,用衣袖去扑那淡绿的光点,想把它们再度聚拢起来。光点却都像是躲着他一样,让他连触碰都做不到。他终于再也遏制不住,放声嚎哭起来,整个人失去平衡,跌落在草丛里。那是少女曾经坐过的地方。

在巡捕的手心里,留着他刚刚抓住的,少女消失后留下的最后一个光点。

他仰倒在草丛里,头枕着湿润的河岸,脸上是被泥和泪水弄脏的一道道斑驳的纹路。他缓缓将手举起,像是旅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他将它举过头顶,对着那轮月亮。

巡捕看到的,是一只刚刚失去了宿主,已然死去了的,拥有透明甲胄的虫子。

评论
热度 ( 6 )

© Akinia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