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kinia

太阳和宝石。

求不得(上)

*东方未明→东方未晞性转注意

*大量二设和脱离原作,谨慎起见请当做原创阅读,不适请×



东方未晞声称自己叫东方未明,是在和傅剑寒他们几个一块儿喝酒的时候。

一代不如一代的说法流传多了,好像也的确能在当下瞥见些灰白的影子,然而过了这么多年,江湖也还是江湖。国家政策好,经济发展好,连带着这年头的侠客一个二个也都得了富贵病,动辄颈椎不好或者腰间盘突出。傅剑寒认为:这都是没事做躺出来的。偶有骨头完好的青壮年,早就被美酒和美人养废了身子,提起剑来手抖如筛米,小腿肚子上看着是块硬肉,一捏泡得像棉花。照这样看,确实没法和从前的独孤大侠相提并论,什么临风御立的潇洒剑客,大概也不再来了。现在的洛阳城和往日一般人头攒动,哪家酒楼的招牌掉了,砸死的五个有四个都自称大侠,然而清一色的连菜市口今日的米价都不知几何,更别说什么仗剑走天涯了。

傅剑寒不是这样。他自幼独自走南闯北,最远到过关外,这回来了洛阳,也只是打算歇歇脚,喝够了此处的梨花白再走。他也喝酒,而且喝得不少。但喝归喝,使剑的功夫倒半点不含糊。有一回老杨喝高了,愣是扯着傅剑寒要比划比划,叫得甚是大声,引得街上卖鸡蛋的都好奇的往里张望。东方未晞当时扮着男装,坐在最不引人注目的角落里小口嘬酒,听到喧哗,也探出半个身子。就见得不远处三人坐了一桌,那高声的汉子抓着个穿红衣的肩膀,一副誓不罢休的样子。红衣人本在与旁边的青年打着趣,似是被逼得没法了,垂首笑着叹了口气,然后端起酒杯,饮尽了最后一口,就提起剑与那汉子一同出去了。

店里的人跟在这二人后头鱼贯而出,纷纷要凑个热闹,邻座有人趁机在买大买小。东方未晞见状,也放下了杯子,想到人堆前头去看个究竟。还没等她挤到人前,就听得“铛铛”几下过后,只剩“哐当”一声,不知是谁的剑摔在了地上。武器既已离手,胜负就分明了。东方未晞只来得及看到那红衣人将剑反在身后,向人群这边抱了抱拳,挽了个漂亮的剑花,把剑收回了鞘里,就率先进屋继续喝酒去了。

热闹尽了,看热闹的人也就都陆陆续续坐回了自己的位子。邻座是那个胖子赌赢了。先前那高声的汉子随后也进了屋,回到桌前就把拳头一抱,由衷钦佩道:“傅兄果然好本事。”“好”字还没来得及出口,就被一个又急又快的声音打断了。

“这位兄台好剑法,请问是师从何门?”

杨云冷不防被惊了一下,疑惑地往身旁看去。东方未晞不知何时已来到了桌前,两手撑着台面,眼睛亮晶晶地。傅剑寒被她看的一怔,正踌躇着不知如何开口,就又听得她开始自我介绍:“我师从逍遥谷,是逍遥派第四代三弟子,名叫东方…”踌躇一下,“名叫东方未明!是无暇子师尊的关门徒弟。方才我见兄台的剑法随风就势、变化从心,颇有独孤大侠之遗风,故冒昧来问个究竟,甚想与兄台相交,不知兄台意下如何?”

这冒失的少年男生女相,个头也不是很高,咋一看就是个穿了男装的小姑娘。然而傅剑寒一见他手,就打消了这个念头。这手虽然生得纤细修长,虎口却生了一层厚茧,应当是长久练剑所致。傅剑寒把目光移到他脸上,只见他一双眼睛湿漉漉的,像是鹿犊的眼睛。毫不避讳地与他四目相对,热切而诚挚地等待着他的答复。他一下子就挪开了目光,有些慌乱地把头别到一边,又掩饰似地端起酒杯,轻轻点了下颌。

杨云和任剑南在旁吃着花生,看得津津有味,谁料东方未晞突然转向他们:“二位兄台,不知在下可否与二位同坐?”杨云又被惊得将一颗花生卡在了喉咙里,顿时憋得面红耳赤。任剑南忙道“可以,可以”,一边伸手替老杨拍背,一边挪开花生碟给她腾出个位置。东方未晞道过谢,反身回原位拿了酒杯,又提来一壶新叫的梨花白,此后他们四人就一直是这么坐了。

从“傅兄”、“东方兄”到“剑寒兄”、“未明兄”,东方未晞的身份一直没被识破。要说任剑南看不出来也就算了,他是大公子哥儿出身,整天舞文弄墨的,估计连街上的小姑娘都没好意思看过几眼。杨云与傅剑寒也俨然早将她看作了自家兄弟。这两人都自称是市井之人,成天走街串巷的,竟也没看出半点端倪。也难怪,首先这年头根本没有女儿家习武,都从小好好地娇养在闺中伺花弄草,哪像她,看上去就是舞刀弄剑的样。再其次,就是东方未晞的酒量也太过惊人。平日里他们四人在酒楼碰头,除了吹牛就是喝酒,任剑南往往是第一个倒的——这人基本上沾杯就睡,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和傅剑寒他们玩到一起去的。杨云一般醉得悄无声息——东方未晞和傅剑寒正说着话,突然反应过来,旁边也安静了太久,侧身一看,杨云早不知何时在桌角睡着了,和沾杯就倒的任剑南一起醉得一塌糊涂。

话虽如此,老杨也算是走江湖的人里头很能喝的那种了,据说他早些年去过蒙古,草原的冬天太难熬,只能靠烧刀子提神。要怪只怪傅剑寒和东方未晞实在是太能喝。傅剑寒的酒量是个无底洞,至今没人知道他到底能喝多少,自然也没人见过他喝醉的样子。东方未晞没来前,他单枪匹马喝翻了无数人,到最后只能独酌。俗话说酒逢知已千杯少,东方未晞加入后,傅剑寒再喝起来就肆无忌惮了,以前没人能陪他喝到最后,现在有了。二人一开始只作为酒友,酒量上没分出高下,推杯换盏之间,相互交心的话倒说了一茬又一茬。到后来,不仅傅剑寒知道东方未晞左胸口有个痣,东方未晞也晓得他十岁还在尿床,二人就这样变成了生死的交情。

倘若认真追究起来,还是东方未晞吃亏。不过傅剑寒除了第一次见面被吓了一跳,之后还真的再也没疑心过东方未晞的身份,整天“未明兄”来“未明兄”去,是实打实地将她当作兄弟了。但即使这样,他也没说借着酒劲做过什么僭越的事情。事实上,他如果真是要做,只消得和人斗酒,把人放倒就行。但每次他们四人喝酒,放倒老杨后,见东方未晞稍有醉意,傅剑寒就也借口说自己已醉,无法再喝了。

关于这点,东方未晞心知肚明,她不知道该如何挑明这一点,但她很感激。和她比起来,傅剑寒不过大了两岁,还是个少年。笑的时候也是,颊上会浮现两个很深的笑涡,显得有几分孩子气。但他已经独自闯荡了近十年了。一想到这里,大概是由于经历相似,东方未晞总是很唏嘘。

和总是在游历四方的傅剑寒不同的是,东方未晞人生的前十四年都在宣城的小山村里安稳的度过。她一生下来就无父无母,只有写了“东方未晞”四个字的牌子放在襁褓中。其时正值天龙教与江湖正派斗乱,魔教不仅历经数十年都未除,反而愈加发展壮大,四处招揽了信徒,逐渐形成一股令人无法忽视的势力,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朝廷的多次出兵镇压竟也无果,武林中自诩正派的人士便自发聚集了起来对抗魔教,然而这其间又牺牲了不少英雄豪杰。晨光熹微,长夜不知何时尽。“东方未晞”这四字,不知究竟是给胎儿起的名字,还是对乱世的感慨。

东方未晞被年过古稀的村长抱回家中,吃百家饭长大。因自生下来就不知父母为何物,她对这事实接受的也坦然。没事跟村头的王麻子学个偷鸡摸狗,或者到李铁匠那儿去过两下打架的招式。直到十四岁,照顾过她的长辈都陆续去世,村子里一代比一代人丁稀少。她葬了村长,给坟头浇上二两烧刀子,又在空无一人的屋子里坐了一宿,坐到东方晞微,她启程离开,一路深入腹地,到了洛阳。

来了洛阳后,她运气不好,走了没几步就被鸡追着啄,被狗撵了一路,在客栈又被人下了毒。还好有大师兄在——那时候大师兄还不是她的大师兄,她被大师兄救回逍遥谷,见到了师父,入了门,成了最小的弟子。谷里常年只有他们师徒三人,还有一个和她不对路,见了她就当没看见的二师兄。师父师兄都和善,待她极好,东方未晞自离开村子,在这世上孤零零、不停歇走了两年,终于又找到了安身之处。闲暇时候,她除了练习心法,就是偷溜出谷,去城里闲逛。她在一家酒馆里找到了和当年村头徐大娘酿造的味道如出一辙的梨花白,从那之后,就经常去喝。就这样,她遇见傅剑寒。



傅剑寒得知他的未明兄其实并不是什么未明兄,是他们都称得上生死之交之后了。

那日是除夕。白日的时候,东方未晞先是帮荆棘砍了一担柴,提到厨房去,见二师兄面色微霁,如往常那样哼哼唧唧地教训了她两句,得知二师兄已原谅了她偷吃红豆饼那回事,便放下心来。拍马屁要趁热打铁,东方未晞转身就又兴冲冲去给师父沏了一盅茶。无暇子放下茶盅,心情大好,东方未晞看他今日穿了新做的衣裳,面色红润,精神抖擞,便又顺嘴说了两句奉承话,引得无暇子脸上的菊花都笑舒展了几分。还好大师兄一早就赶去了集市上置办年货,倒替她省下这番工夫来。

一时间,东方未晞竟又闲得发慌,她从师父的住处出来,转身钻进厨房,准备再献一番殷勤,谁知屁股还没进去,就被荆棘拿扫帚轰了出来,碰了满鼻子灰不说,还收到一句“一边玩儿蛋去吧”,只好怪没意思的走了。

年关虽至,春尚且远。逍遥谷内空气澄澈,枯叶被寒风一卷而尽,仍是一派深冬之景。山沟深处残雪皑皑,只偶有麻雀啾啾,声音空灵地在谷内回荡。

东方未晞百无聊赖,在房里卧了一会儿,似是想起什么,翻箱倒柜找出一本话本子——这还是她从少林的藏经阁刨出来的。她见此书边角磨损,封面又绘得颇有内涵,便摩拳擦掌,淫笑着翻开。谁知开篇尽在讲些什么和尚渡去了东洋,将正统佛法发扬光大之类的,看得她好生没趣,翻了没几页,就随手丢开了。

这下便彻底没了事做。练功是不可能练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练的。抱着枕头滚了几下后,东方未晞决定去城里找大师兄,把没拍的马屁拍了,还能顺便逛个热闹,看看过年的新鲜玩意儿。

打定了主意,她从床上一跃而起。然而下山的路才走到一半,她却忽地想起傅剑寒来。——任兄必定是要回铸剑山庄过年,老杨想必也早早上了天山,剑寒兄在此地无亲无故,他又本是漂泊之人,会不会干脆跑到南方去过冬?这么一来,怕是要等到开春才能重逢,也指不定他一时意气,在江南寻到了更好的酒,干脆不再北上……东方未晞想到此,决定还是先去酒馆看看,若寻得傅剑寒,就邀他一块到谷里过年。

到了城里,果然人头攒动,热闹非凡。东方未晞此时却没了心情细看,一路直奔酒馆。酒馆果然一副快要打烊的模样,光线黯淡,正堂里没坐几个人,显得冷冷清清的。她绕过一张张空桌子,径直往最里头靠窗的那个位置走。

傅剑寒果然就正坐在那里,看着窗外若有所思。东方未晞一见他,便放下心来,神色如常走过去。

傅剑寒循声转过头,看是她来,眼睛都亮了,颊边酒窝浮现,整个人立时有了神采。东方未晞也不客气,在他对面一屁股坐下,挥手喊来小二叫了两壶酒,这才看到桌子上已摆了几个空瓶。二人上来也不多说,几杯酒下肚,东方未晞才想起来询问:

“今日除夕,不知剑寒兄可有什么好去处?”

傅剑寒听她问话,先是含笑噙了一口,这才不急不缓地道:“未明兄惯会揶揄我——俗话说古来利与名,俱在洛阳城,这洛阳人人心向往,傅某自然也喜欢,还用去另寻什么好去处?”

东方未晞大笑,知道这人嗜酒如命的,虽然这头跟她说什么留在洛阳方便争名逐利,实际就是一渴死鬼,怕只是惦记上了隔壁杜康村开春的新酿。老杨曾评论傅剑寒喝酒是牛嚼牡丹,只知道灌,此言倒是不假,要照这个喝法下来,怕是半个杜康村的酒窖都要被搬空。

笑完了,她却有些羡慕起来。剑寒兄走天涯惯了,无拘无束、无欲无求的,好像不会被任何事情所牵绊。哪比得她顾影自怜,又时常患得患失。自己先前却还自作主张替他考虑什么无处过年,简直是辱了他,这份心思倘若说出来,必定是要被剑寒兄耻笑了。

想到此,她便举起酒杯:“我先前只觉得天下之大,何处不安家,谁曾想到了剑寒兄那里,天下都不过是心中一隅,是我冒昧了。”

傅剑寒本是随口开个玩笑,还是自嘲的那种,却冷不丁被她一夸,刚想下意识笑着回辞,一抬头,正正好和她四目相对。东方未晞说得诚恳,神情也诚挚,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他看,眼眸里波光潋滟的,好像只要他不接受她的道歉,她就不会挪开目光似的。这场景倒令人想起他们初相识时也是这样,事实上,这算是东方未晞的惯用伎俩,她自小就发现只要一这么看人,便总能将对方看得心软下来,变得万事好商量了。

不过这次,傅剑寒却没再躲开,而是迎上她的目光,大方地回望过去,将她深深凝视了一会子,也不知意图何在。东方未晞开口时也未曾多想,这样一来,不禁反过来被他看得心里发慌,疑心自己说错了话,又觉得他似乎是要从她的眼睛里看出点什么。正当她以为对方已识破了自己身份之时,傅剑寒忽然破颜微笑了。

他向她举过酒杯:“承蒙未明兄抬爱。兄弟关怀,傅某只怕是自己承不起,怎能腆着脸皮说兄弟的不是?”又顿了一顿,一字一句道,“未明兄千好万好。纵使真有错,也是傅某的错。”

东方未晞被他一个“千好万好”说得心花怒放,便也不再细去追究,与他互一举杯,美滋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完后将傅剑寒的杯子也抓了过来,又齐齐斟满了,推到他面前。“你我兄弟之间,话说多了酒不香!还是来干了这杯!”

二人就这样不知又喝了几旬,冬日的天黑得早,鸭青色镀上来的时候,东方未晞略有醉意了,又惦记着要早些回谷,摇摇晃晃起身告辞。傅剑寒知她谷中还有事在身,便也不挽留,却又忧她喝得太多,一并站起来预备送送。东方未晞却一摆手,表示剑寒兄你小看我酒量,晃晃脑袋,一路扶着桌子出去了。

傅剑寒在她后头跟着,看她倒真安然无恙的出了酒馆,又混进长街的人流走远了,这才放心回身。方才坐下,就看桌旁遗了把配剑。

他将剑抽出来看,剑身并不长,也相对轻,剑柄处隐隐刻着“东方”二字,便知此剑必定是未明兄所遗,此刻恐怕还没发现将东西落在了原处,想必还要等晚上回去醒了酒,方才得记起,却免不了要一番焦头烂额,不知从何找起……傅剑寒不愧五好青年,立时就想着亲自给未明兄送去,权当酒后看个风景。完全不比某些厚颜无耻之人,连小和尚私藏的黄书都要抢去,实在不要脸至极。

他一路走走停停,打听着找到了谷口,那小道狭如羊肠,最细的地方偏还横着棵歪脖子树,远远见树前站立着二人,夕阳给他们身上涂了层茜色,又见那高个男子提着个扫帚,浑身侠匪之气,站他对面的那人已是早早就低头认怂。傅剑寒心下憋笑,晓得这人必定是未明兄常提起的凶悍二师兄,又见他二人正在谈话,一时不便上去还剑,便寻了个侧角,将自己隐了进去……方想竖起耳朵听听二人在说些什么,以作为日后取笑酒友的谈资,便听得石破天惊的一句:

“你一个女孩子成天跑出去喝什么酒!!”

傅剑寒瞬时呆若木鸡。



东方未晞出门前被二师兄教育要早些回来,然而一见傅剑寒,她就把这事给忘了。

他们二人这回统喝的酒比和老杨任兄四人加在一起时喝得还多,傅剑寒今日很罕见的像是打心底里高兴,也忘了拦她,接连着和她喝了一杯又一杯。他这一高兴不打紧,东方未晞这才发现,剑寒兄的酒量真真是深不见底,平日里和他们喝的那些,对他而言恐怕都只够下碟花生米。东方未晞思酌着杜康村的酿酒速度和剑寒兄的喝酒速度哪个要快些,不知不觉间,已喝得有些头晕了。

她方才惊觉已过了“早些”的时辰,怕是再不回去,今晚吃的饺子馅就是她了。于是赶快起身告辞,屁滚尿流,一路跑回逍遥谷。她赶回谷口的时候,夕阳正西下,远远地,歪脖子树前头有个影子负手而立,还提着把刀——不对是扫帚,正凶神恶煞、杀气腾腾地等着她自投罗网。东方未晞心里咯噔一声,老老实实走过去,抬头,摆出一副乖巧可爱小师妹的脸孔,甜甜道:“恶师兄我回来啦。”

持帚修罗把刀一横:“你刚叫我什么?”

东方未晞在心里大呼不好,平日心里这么叫成了习惯,就连方才她和剑寒兄喝酒时都是这么说的,忙改口赔笑:“不是,不是,是二师兄,天下第一威猛神勇的二师兄。”

二师兄面色这才缓和了些,谁料她一开口,就冲出来一股酒味。

他脸色又黑下来:“你跑出去喝酒了?”

这修罗鬼连带着喜怒也如此无常,东方未晞汗如雨下,这次恐怕是逃不过了,右手还要留着平日吃饭拿剑,一会儿还是乖乖交出一只左手,给二师兄剁了,方才能逃过此劫。

她正在心里碎碎念着,恶师兄的影子越逼越近,大刀悬到了头顶。东方未晞闭着眼,就等着咔嚓一声人头落地,忽听得背后灌木丛旁一声闷响,像是有重物掉在地上。

我的脑袋滚得那么远?她心下生疑,和荆棘齐齐回头,就看得那逍遥谷口,万叶凋尽,夕阳西下,目野皆红,却唯那一点最为鲜艳刺目。傅剑寒立在那里,也不知他听了多久,脸上神色俱变,看向她的眼神写满了难以置信。他手上本拿着一把佩剑,正是她落在酒馆的,如今因为听到的太过惊悚,直接没拿稳给掉在了地上。

——这场景怎地如此像奸夫淫妇厮混,给原配逮了个正着?换做平时的东方未晞,必定先好笑地想到这些,然而此刻那话本子主角换作了她,她便再无暇顽笑了。

东方未晞,遭遇了出生以来的最大危机。

荆棘见这两人都呆呆愣着,谁也不说话,心里便明白了几分,遂将扫帚收起来,负手而立,冷冷地看着自家师妹,等她开口。

还是傅剑寒率先反应过来,向二师兄拱手:“这位想必就是大名鼎鼎的逍遥荆二侠,仰慕已久。鄙人名傅剑寒,是贵派……三师妹的朋友。”

荆棘略一点头,当作是回礼,他斜过眼去看东方未晞,罪魁祸首此刻老老实实低着头,盯着脚尖,一副不敢抬头的样子,便又转过去打量这找上门来的小子——看着应当也是个练家子,相貌还算端正,站得倒是不卑不亢的。荆棘冷哼一声,这才满意。

他朝东方未晞远远抛下一句:“请你朋友进来坐坐。”便率先进去了,只留下东方未晞和傅剑寒二人在原地。

东方未晞的汗都成了瀑布,她眼神追着荆棘远去的背影,在心里大呼着“二师兄救命”,就听傅剑寒在背后佯装咳嗽了两声。东方未晞回过头来,看他一脸完全不想开玩笑的表情,正等着自己开口,不禁两眼一黑,寻思着是不是就地捡个木头,往剑寒兄脑袋上来那么一下子,把他敲晕了,然后自己拔腿跑了了事。

她尬笑着:“剑寒…啊不傅兄,外头冷,我们还是先进去再说吧,我请你喝杯热茶。”

出乎东方未晞的意料,傅剑寒竟被师父留下来吃晚饭。老头大概是上了年纪,见到合眼缘的年轻人就要过来拉扯几句。傅剑寒与他论及剑法,便把自己从各门派看的那些揉在一起说了一通,竟也说得抽丝剥髓,差点成了逍遥派的四弟子。东方未晞知道傅剑寒能这样全靠天赋,人家耍剑,他在旁边看两眼就会。最初相遇时他用的那套剑法,就是东拼西凑加上自己悟来的,竟也威力无比。傅剑寒开玩笑称其为杂烩剑法,还是东方未晞给想了个名字,说干脆叫霸王剑法得了。霸王倒过来就是王八,东方未晞存心要酸他一下——凭什么人家辛苦入了名门大派,又刻苦学习二十年,你却就在终点线。然而傅剑寒却当了真,认真地思忖了一会子,最后还接受了。

年夜饭除了传统的那大几样,老胡还端上来一盘饺子。东方未晞上来就毫不客气地夹了一个,放在嘴里一咬,是肉馅的,便顿觉浑身都不舒服起来,扭动着手肘脚肘,看是身上哪里少了块肉。

荆棘看她吃个饭动手又动脚,坐没坐相,不禁冷啐一声,不客气地伸筷撕走桌上仅剩的一只鸡腿。

东方未晞探头:“啊,是我的鸡腿!恶师兄抢我鸡腿吃!”

荆棘被气得头上青筋直冒:“你看这鸡腿上哪儿写了你东方未晞的名字?!”

傅剑寒闻之神色一动。

东方未晞搬出无暇子:“那是师父特意留给我的!”

老胡眼见着二人又要开吵,眼疾手快又端出一盘:“三小姐,二少爷,今儿个过年图喜庆,杀了两只鸡,一公的一母的,统共有四条腿。”

东方未晞不依不挠,嘴硬道:“可方才那只是公鸡,我要公鸡腿!”

荆棘一撸袖子,准备伸手过来给她一记爆栗。东方未晞见状,嚣张的气焰立刻下去了一半,缩回脑壳,腮帮子却仍然鼓鼓的,像个青蛙。

她小声嘟囔:“恶师兄。”

荆棘抬手就又要敲过来,被一旁的大师兄及时拦住了,师父抚着胡子看起了热闹。傅剑寒不动声色,将先前无暇子夹给他的那只鸡腿放到东方未晞碗里。

东方未晞一看,彻底蔫了,再不敢往身旁多看一眼,老老实实低着头吃起饭来。

然而一顿饭吃完,无暇子仍没有放傅剑寒回去的意思,三弟子各去收拾桌子、扫地和洗碗,他就把傅剑寒拉着,坐在正厅扯了起来。东方未晞擦干手上的水出来,见老头竟还拉着傅剑寒不放,连人家的生辰八字都问了个干净。偏傅剑寒还笑眯眯的,有问必答,比亲弟子还孝顺,这头也完全没有起身告辞的意思,看来是准备等着一会儿领红包。东方未晞一想到方才和二师兄说话被撞个正着的事还未和他解释,不禁觉得太阳穴隐隐作痛。

待到发红包的时候,她眼见着师父竟真的给傅剑寒也塞了一份,大概是临时准备的,一想到那里头估计本来还有她的份,东方未晞的头更痛了。这样一折腾下来,亥时已过,就到了子时,无暇子说着说着,连打了几个哈欠,也懒得再守岁,准备睡觉去了。

东方未晞大喜。

谁料大师兄这时却从外头搬进来几箱喜临门,想必是他白日里买的,要带着荆棘和东方未晞去外头放炮仗,还说让傅剑寒也跟着一起去。东方未晞一听,这可万万使不得,要是再让他留下来放个炮仗,后半夜也过去了,今晚莫不是都要歇在这里,还是早早地寻个由头将傅剑寒轰走。她正欲开口,就听得二师兄似是有些不耐烦:“小孩子玩的东西,我不去。”

二师兄懂我!东方未晞心中立刻溢满了对荆棘的感激之情,她从未觉得二师兄说的话像今天这般悦耳动听,急急在后头补上一句:“那我也不去了!免得鞭炮声音太大,吵着师父他老人家就寝。”

大师兄为难道:“这……可是已买了这么多……”

无暇子听得眉头一皱:“你们年轻人玩乐,不要在乎我这老头子,我且睡我的,你们去玩你们的。”说罢,转身就要走。

大师兄一听师父要休息,也顾不得他们了,将炮仗一丢,跟上去:“师父,弟子来服侍您就寝。”临了扔下一句,“阿棘,你且带着未晞和傅少侠出去放吧,我立时就来。”

二师兄冷哼一声,并不理睬,径自走掉了。

一时间,原先热闹的氛围瞬时安静下来,偌大的厅堂里,只剩下东方未晞和傅剑寒两人,还有地上的一堆炮仗。



傅剑寒也搞不清楚自己对东方未晞是如何看待的。

他和这江湖中很多很多其他的年轻侠客都不同,身后既没有师门可依托,也无几代传承的家族傍身,单单是个无门无派的游侠。但他本人对这些也并不在乎。他独自游过八方四海,也踏过万里河山,行至此处,除了酒之外,还真没遇到什么能让他上下求索、苦苦追寻的物事。一定要说的话,便是金樽对月,却无知己相伴罢了。

这倒也不是他性情乖张,惹得无人敢靠近,事实上,是因为这人太过随性,就连游历都是时而南下又忽而北行,一路下来,虽也结交了不少,但到最后都变成了江湖不见。杨云曾拿此取笑他真心错付,他却觉得江湖之大,人人都身不由己,计较这些也无甚意义,还是喝酒痛快。但渐渐地,也不再强求。

东方未明是他来了洛阳之后才熟悉起来的几个酒友之一,还是那种自动找上门来搭讪的。起先,傅剑寒以为对方只不过是为他那无人见过的剑法所好奇,待觉得没意思了,自然会走。但到了后来两人再遇,又一起喝过几次,聊得也全然是杯中之物,这少年却仍是热络,全无一丝离去之意。傅剑寒得知他同自己一样是初到洛阳不久,便也玩笑般讲起来意——半年前他还在关外,杨云下山来找他,给他带去一葫芦酒,却只让喝一口,他笑骂好友神秘兮兮,哪知这酒入口平常,待他喝过之后,却久久不能忘。他向杨云几番打听之下,才得知这酒产在洛阳,当即就将身上值钱物什卖了个干净,凑足了路费,方一踏足便急急地去寻了那酒。谁知一坛下肚,不仅未解他这一路馋虫,反而越喝馋得越紧,如那令人上瘾的毒药一般,一日不饮便抓心挠肝,一时间,竟是喝也不得,放也不得了。

东方未明听了便笑,傅剑寒这才注意到,他喝的竟也是这梨花白,不觉心生亲近。再此后,他每每去酒馆,便总能碰上这与他年龄相仿的少年了。有时他来得晚了,东方未明已比他先到,一见他便扬手招他过来,唤小二再添一壶,他便也高高兴兴地过去坐下,逐渐开始称他未明兄。他二人一旦共饮起来就是几大坛,有时还算上杨云和任剑南,另两人在的时候,他们就心领神会,有时是唱双簧似的来上一通,唬得任剑南不得不喝,有时却是齐心协力,上去抓了就灌,直把个酒馆搞得乌烟瘴气,无人敢近,他二人方才心满意足,相视大笑起来。

在无数次的相视而笑后,傅剑寒终于察觉到,他见到东方未明,似是比见到杨云或者任剑南都来得要高兴些,甚至不知何时起,连每次去酒馆都多了一份期待。察觉这一点后,他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然后转过头,发现东方未明的眼睛正亮亮地看着他。这眼睛太亮了,亮得能映出对面人的面庞,因而像是泫然欲泣似的。偏生它的主人却没意识到这个,用它们与人对视时也从不绕弯,而是直直看过来,纵然心中无愧,也不免被看得发虚。东方未明就总是这样看着傅剑寒,与他划拳行酒令的时候是,与他一同给人下套的时候是,与他纵声高歌的时候是,与他喝得稍有醉意的时候也是……傅剑寒被这双眼睛看得久了,心里有块地方在一天一天的塌下去,他觉得好似找到了什么东西,或是想明白了一些事情,但再被这双眼睛这样一看,转眼就弄丢了。

到了年底,他本欲离开洛阳,满打满算下来,他也在此地待了近一年之久,年关将至,酒馆打烊早不说,来喝酒的人也是一日比一日少,天空飘起小雪,街上行人匆匆,只余他一人坐在窗边的旧位上,吩咐小二将一壶酒拿去再热。梨花白的酿造之法已和村人学了个七七八八,他也并不担心这一走就再也见不到杨云,他们已重逢太多次,迟早还能再遇。然而不知为何,他一面想着是时候离开,一面却又生生挪不动步伐,只好连日连夜消磨在酒馆。

——为何?傅剑寒不知这样究竟是对还是错,这是他独自一人在这世上的第十九年,却不是第一次度过异乡的冬天。要换了从前的他,早就潇洒掉头离去——然而究竟是为何?

他仍看不透自己的心。

直到他跟踪好友一路到了逍遥谷,躲在树后,又阴差阳错地偷听了逍遥派的内部会谈。他被荆棘一句“你一个女孩子喝什么酒”吼得震去了心魄,不自觉现了形,把好友吓得瞠目结舌,他却仍是怔着,直到良久,才反应过来。

他心中想:原来你竟不是个小子,也不叫东方未明,却枉我叫了你这许久的未明兄……如今事情败露,难道我先前同未明兄之间的种种,竟都是不作数的么?

他意识到自己原是不想失去未明兄的时候,已经永远的失去了未明兄。

傅剑寒心头涌上巨大的怅然,这是一种他先前从未有过的新鲜感受,常言道有得必有失,从前他无欲无求,所以并不去计较得失,但有些东西却会转瞬即逝,在他还未伸手触碰的时候就永远的失去了,他甚至觉得自己或许从未得到过那东西,一时间不知作何感受。但“东方未明”却反应极快,不仅邀他进谷,还仍然与他言笑晏晏,在逍遥派的年夜饭桌上,傅剑寒看着那曾经的好友与师兄嬉笑打闹,神态极为自然,与从前似乎并无差别,甚至还能三言两句就把荆二侠气得跳脚。

我是多心了。他又想。未明兄仍是同从前一样,机灵、讲义气又有趣,只不过变成了女孩子,难道就不是未明兄了么?

……不过似乎已不再适合称其为未明兄了。傅剑寒正如是想着的时候,就听得荆棘直呼其为“东方未晞”。东方未明,颠倒衣裳;东方未晞,颠倒裳衣——她原是那第二句。傅剑寒在心里默默念了一回,便记下了。

他的名字里也有一句诗,是他那未曾谋面的父亲作的——剑光寒,男儿行侠志四方;月辉寒,伊人顾影思君郎。这后来成了他母亲一生的写照。因为那任性妄为、连道别都不曾好好说出口的丈夫,母亲只留下刚出生的傅剑寒便撒手人寰,她至死都没有等来那个行侠四方的人,只是日复一日地凝望着寒月,在永无止境的等待中死去了。傅剑寒长大后才听村人说起这回事,他一直冥冥中觉得母亲应是自杀,一个人若不再想活,那便怎样都拦不住了。只是母亲为何要固执地等着一个不会再回来的人?长夜漫长,何愁余生难忘。

而此刻故人已去,再追究也无甚意义。欢宴虽尽,但长夜还未破晓,他还有漫长的余生可以消耗。傅剑寒在满月的清辉中站起身来,望向东方未晞。他整整一晚都为了等待这个时刻,那样多的疑问想要得到解答,但最后,他只是问她:“出去放罢?”

东方未晞颔首,率先搬起了一箱鞭炮——这人前半夜还算老实,可待傅剑寒往她碗里夹了个鸡腿,她就不知是犯了何病。放着好好的饭不吃,动辄跳起来骚扰一下荆棘,或是要跑去给师父捶腿,好容易坐定后,突然开始对老胡端上来的饭菜吹毛求疵,把荆棘气得威胁道:“这菜全是我做的。”这才镇得她将四肢都摆回原位,然而只消停了一会儿便又坐不住了,开始小幅度地抖腿、扭胳膊,仿佛有什么搔不着的痒处。

傅剑寒见状,低声关切:“未晞妹子可有什么不适?”他不说话还好,这话一出,东方未晞顿时如浑身触电,弹起来坐得僵直,连头都不敢再扭一下,磕磕巴巴道:“劳、劳驾傅兄牵挂,我挺好……好的。”

傅剑寒叹气,好友其它如常,偏偏对他避之如鬼,坐他旁边一晚都魂不守舍,难道他会吃人不成。傅剑寒决定,一会儿就算是拉着未明兄……未晞妹子的手臂不让她走,也要将话在此说清楚。

谁知好容易到了他二人独处,东方未晞却翻脸迅速,短短半时辰,竟像是变了个人一般,不仅对男装一事闭口不提,还兀自大摇大摆走在前面,把傅剑寒当空气。傅剑寒料想她必定是死鸭子嘴硬,但也不放心她一人前去,便跟着她一路弯弯绕绕。两个人搬着炮仗,将逍遥谷绕了个遍,也没找到一处称心地方,最后还是回了中庭,东方未晞打量了下四周,把鞭炮往地上一放,长长地舒了口气:“行啦,就这儿吧。”

她像是在自说自话,也没理会傅剑寒,先是围着庭院转了一圈,便蹲下来卖力地将那一大条鞭炮往外抖。傅剑寒见她拖得不甚方便,便主动上前替她拽着另一头,她便得以顺利地将几条鞭炮头接着尾,在房前摆了个长龙,以一套冲天吼作尾,一路延伸至庭外。

房内灯小如豆,人似乎已睡下了,东方未晞嘿嘿狞笑,掏出火石,清脆之声敲破静夜。她打出点微弱的火星,就举着石头往上凑。

那引线是泡了油的,见火就着,偏生又短得很,待小火花顺着线烧到芯子,鞭炮就立刻炸出噼里啪啦的响声来。可东方未晞动作大了些,点火时就已将线烧断了一小截。眼看那引线立马就要烧到头,她竟还蹲在原地,饶有兴致地瞅着火星。傅剑寒心道不好,当即也顾不得许多,从地上将人一把拉起,揽在身前就走。他刚提气带人跑出几丈外,身后就炸了,顿时噼里啪啦连起一片,犹如锣鼓喧天,惊得山中沉睡的飞鸟哗啦啦飞起,寂静之夜犹如被一把铸铁的大锤生生砸破。

东方未晞还未反应过来,人已经被带至安全地带,她再回头看那庭内黑雾缭绕,一片惨状,果然已完美的达到了她想要的效果,得意扬扬之余,还需乘胜追击,便将手拢成个喇叭,深提一口气:

“二师兄我日你先人——”

少女的大吼混在鞭炮的震天巨响里,在屋内听得不甚清晰,只有末尾的“先人”二字辨识度极高,随着最后一筒鞭炮燃尽的火花冲上高空,造成的效果足以称得上是绕梁三日、久久不绝。



兴许是傅剑寒一通表现,终于刷起了他的存在感,东方未晞才意识到旁边还有个人在,她吼完这一嗓子,便转过身来,笑嘻嘻看着傅剑寒。

傅剑寒被她惊世骇俗的这一出整得哑口无言,先前虽然早就意识到好友脑子怕不是有点问题,怎么就真的是个傻的呢?你师兄谷拳荆剑名声在外,想打你岂不是吊起来打,还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大过年的,假借了放鞭炮的名头,把鞭炮放到了荆棘门口,跑了还不忘占个口头便宜。还有“日你先人”?这人究竟是在哪里学的……

东方未晞看着好友神情复杂、欲言又止,不知问题出在了哪里,不禁又回味一下方才之举,愈发觉得自己简直英明神武,还报了这一年来被二师兄当沙包之仇,美滋滋。

于是就带着这么副沾沾自喜的表情看着傅剑寒,等他开口夸一下自己。

傅剑寒叹了口气,将手放在她脸颊上。

果不其然,东方未晞的脸烫得惊人。虽说早些时候她洗了碗出来,傅剑寒就发觉有些不对,他长久浸淫在酒馆,岂会看不出醉酒之人与清醒之人的区别?更何况那人是与他相伴一年之久的东方未晞。虽说东方未晞平日酒量无底,喝酒从来不上脸,但傅剑寒与她喝得多了,渐渐也看得出些区别。比方说她方才走路都不似平日蹦蹦跳跳,而是一反常态,每步都踩得老老实实,更别说不发一语地将他丢在后头老远。先前傅剑寒还以为是东方未晞一时愧于面对他,只消多等一会儿,她自己想通了便好。谁料不多时,便见她双颊泛起不自然的酡红,神态也逐渐迷蒙起来。

这人还欠他一个解释,竟偷偷跑去把自己灌醉了。傅剑寒一时觉得好气又好笑,又触了下她额头,防止醉酒后易受风寒,这才开口问道:“你喝了甚么?”

以东方未晞的酒量,她进厨房又只那么一会儿,断断不可能是灌了几坛白酒就醉成这样,莫非是有什么使人呈现醉酒之状的奇药?傅剑寒正疑惑着,就听得东方未晞老老实实招供:“醉生梦死。”

——那可是传说中的奇酒,据说喝了可令人醉上七天七夜,醒来就能忘掉发生的一切事情。傅剑寒皱眉:“哪里来的?”

东方未晞意犹未尽地打了个嗝,得意扬扬:“忘忧谷的醉仙前辈给我的。”

“你喝了多少?”

“嗝,一小口。”

……一口就醉成这样,看来还真是传说中的醉生梦死。傅剑寒默默无言。只是不知这酒的效力对她如何?醒来后今日之事又能记得多少?这酒既是她自己要喝,想来……这也应是她所期许的……还是罢了。

他这头黯然地这么想着,东方未晞心下却慌得不行,唯恐他看出什么破绽。她是喝了醉生梦死不假,可醉仙当初送她这酒时也跟她说了“酒不醉人人自醉”,想想也是,若喝了真就能让人忘却一切,以忘忧谷那帮老家伙的抠门,又怎会因划拳输了就白白送她?棋叟为何还要三番五次去找仙音弹奏能使他忘记棋谱的魔音?天下为何还有人因求而不得日日肝肠寸断?想来从来就不是酒使人忘记,而是人自己想要忘记罢了。

但是当她洗完碗,想到傅剑寒还在外面等着她,便一时鬼迷心窍,揭了那醉生梦死的坛盖……既然没办法唬剑寒兄喝下,那索性她就自己喝了吧。

——若是真能使人忘却呢?

事实证明,白送的酒果不其然都是假酒,天天请她喝霸王酒的剑寒兄除外。东方未晞抱着坛子连灌三口,一丝醉意都无,甚至觉得这酒的味道还不如之前剑寒兄试酿的那坛梨花白。一想到一会儿免不了要和他解释先前谷口之事,她就觉得头痛不已,又发狠灌了几下,便漱了漱口,佯装无事出去了。

二师兄一走,她便拼命祈祷着这酒赶快发作。东方未晞自会喝水就会喝酒,即使是和酒量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傅剑寒在一起喝,也几乎没占过下风,当然其中很大原因是每次她稍有醉意,傅剑寒就及时打住,所以她还未曾真的体会过话本子里所写的那种大醉一场、欲仙欲死的感受。而现在,她只期望着自己有点头晕,走路不稳就好,就算到时候装起来,也能装得像些。

谁知一直到鞭炮都放完了,她还清醒得像只鬼。这酒是烈,可让她离期望中酩酊大醉的状态还是差了些。傅剑寒一问,她只好硬着头皮装下去。

……谁知傅剑寒竟没有再追究了。他只是几不可闻的笑了笑,在东方未晞看来,那笑意甚至有点发苦,然后他便不拘小节,就地坐了下来,再不发一语,只是仰头看着月亮。

东方未晞慌了,她装醉酒只是想让剑寒兄不再追究自己而已,谁知剑寒兄方才那表情,明显是伤神了,她、她没想这样啊?想到剑寒兄连被乞丐骗酒喝那回都一笑而过,如今却因为她装醉变得默默无语,东方未晞顿时再没了主意,剃头挑子一头热的状态也冷了下来,她这下才是彻底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索性要么不做,做了就做到底——东方未晞决定继续装醉。她拍了拍屁股,在傅剑寒旁边寻了个干净地方坐下来,和他一同看着那无星的夜空。

傅剑寒突然开口说:“……我同你一样,也算是有两个名字。我爹临走前对我娘说,若生出来是女儿,便叫傅月寒。”却教人摸不透他话中的情绪。

什么意思?东方未晞大脑转得飞快,自己之前骗他说她叫东方未明,而如今他又说什么自己也有两个名字,意思是在告诉她……先前之事,一概既往不咎吗?

剑寒兄果然是好人!这么快就原谅了我,真义气!东方未晞见目的已成,却又不好立刻就跟傅剑寒坦白“剑寒兄我其实没醉哈哈哈”,若是说了,保不准剑寒兄就真的要跟她割袍断义,还是得继续装下去。

于是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我最初入谷的时候,也对师父师兄他们说……自己叫东方未明。”

话一出口,她就恨不得割了自己的舌头,好容易剑寒兄主动将话题引开了,她怎又岔了回来!这不是自寻死路,哪壶不开提哪壶。然而覆水难收。

“哦?”傅剑寒来了兴趣,头转过来,眼睛看着她,脸上的酒窝都浮出来了,“未晞妹子先前,也是女扮男装入的谷?”

他还叫我东方未晞!完了完了,剑寒兄这哪里是不再在意,分明是在意死了好不好,得想法子让他彻彻底底忘记东方未晞,以后都只记得东方未明,可这要怎么才做得到?醉生梦死不就是一坛臊水——不如摁着剑寒兄的头,整坛都给他灌下去?

心里盘算得七七八八,身体却很诚实,东方未晞老实答道:“嗯……我装了可久啦!后来因为死活都不肯跟二师兄进一个池子洗澡,这才漏了馅……”

傅剑寒闻言大笑,将停在附近的飞鸟都惊走了几只,这才意犹未尽,抹着笑出的眼泪道:“那我没荆少侠聪明,想不到还有一起洗澡这一说,怪不得这么久都发现不了……”

话才出口,他就意识到失言,一股无名的燥热从耳根烧上来,让他的脸色瞬时难看了几分,全身都有些不自在起来。

好在东方未晞并未反应过来,一提到旧事,她就似乎来了兴致,便继续往下说:“因为我那时候觉得,女孩子独自出来闯荡江湖有诸多不便,恐怕也会为世间所不容,更别说让武林中的名门大派收我为徒。可是真要我就此被逐出师门,我却又是万般的不甘……好在师父和师兄都是好人,一点儿也没有介意。二师兄其实对我也挺好的,你别看他平时老说些女孩子习武怎样的话,教我听了难过,但我是知道他这样说是在为我着想的。他的这个说法,和从前村里徐大娘的爷们是不一样的,那人经常喝得醉醺醺的,喝完了就打老婆,出了门,遇见我也是追着打……说我在村里白吃白喝,还不如早早死在路边的好,娘们都是赔钱货之类……”

她觉得那几口醉生梦死似乎是真的起了作用,说着说着,竟真的感到有些晕乎起来。除了头晕,其间还夹杂着不知从何而来的感伤,说感伤也不像,是唏嘘吗?也不像是,更像是有东西失而复得,或是与人久别重逢……那是欢欣吗?总之,是一种浮浮沉沉的、在梦里才会有的体验,袭上东方未晞的心头,让她觉得有些想哭。但既是酒起了作用,此刻应当笑才是呀。她却不知是哭好还是笑好,渐渐地口不择言起来。

傅剑寒却已明白了她想说什么。弯弯绕绕扯了这么多,她无非是想告诉自己,她觉得这样的人不会再有了,能原谅她,不会在意她女孩子身份的人,再也不会有了。

他想说不是,这不是还有一个坐在这儿吗,你若是觉得我不算的话,还有老杨、任兄他们哪。可他没有说出口,因为他发现身旁的姑娘哭了,而且哭得极为伤心,眼泪一串一串地掉,像是小孩子被人平白夺走了手上的糖,接着又被人塞了一块,失而复得后便将它看得更加珍贵,紧紧攥在手上,即使旁人说再给她一块好的,她也不会肯松手了。

傅剑寒轻轻拍了拍东方未晞颤抖着的肩膀,对方像是懂了,将毛茸茸的脑袋靠了过来,靠到了他的肩上,接着又不客气地把鼻涕往他衣服上糊。他感到肩上被浸湿了一块,衣料粘着皮肤,却又是温暖的,虽然还带着一丝酸楚。他知道,那是姑娘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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