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kinia

太阳和宝石。

春风色

*送给我并不是由纪夫的朋友

*bgm松下奈绪《春风色》


00 少年A

 

少年背着一把吉他,像往常一样走过了熟悉的道口。

正值仲春的时候,有几个品种的樱花开始飘落,风也是恰好温暖又舒服。他数着熟识的混植树木的名字,在一棵正在绽放的樱树下停住了。

少年停在了原地,像要去确认什么一样抬起了头。有一些柔软的粉色在风里落下,进入了他的视线。

“真像雪一样啊[1]。”耳畔仿佛传来了少女的咕哝声。

他没有去确认那个声音的存在,收回视线,径直向着要去的地方前行了。

 

 

01 煮雪由纪夫

 

太郎追着已经发动的汽车朝我大声喊:“等到了东京一定要联系我们啊!”

政行边跑边拍着我这边的车窗:“注意安全!”

我手里还抓着他们一起写给我的纸条,上面还有社团的各位一齐写给我的留言:

“不要忘记我们啊,由纪夫!”

不会的。我捏着薄薄的纸条,怀抱着大家送给我的临别礼物,在心里默默的说,探出身子朝他们大幅度的挥手。

车子已经开走了。

窗外是我自小生活的北海道乡下的原野,我透过蒙灰的车窗玻璃注视着这一切,熟悉的景色在眼前飞速流逝。

再见了,大家。

 

我不会忘记你们的。我是带着这样的心情,离开从出生生活至今的北海道,去往关东。是因为父母工作调动的原因,虽然不得不离开故乡,不过从传闻中来看,繁华的关东地区比北海道的乡下总是要好上很多的。

我对大家说是要去东京了,去见见世面。但是这个只是为了方便他们理解的说法。真正要去的地方,是远不及东京、但是总归是比这里要好一些的结滨市,这个只对小林老师说过。对于社团的各位,我则是怀着误导的故意,先是模棱两可的告诉太郎我要去关东。

“关东!那不就是东京那边吗!喂,政,你们听到没有!由纪夫说他要去东京了!”

于是听到喊声的其他人就丢掉了手上的活,一起朝我围了上来,开始热情的问东问西。正国则是还没来得及丢下抱着的吉他,就冲到了我面前,大声嚷嚷了起来:

“什么?!由纪夫,你真的要去东京了?什么时候会回来!”

我说可能就不再回来了,毕竟父亲的祖籍就在关东,也算得上是第二故乡,我也很舍不得社团的各位,云云。心想着如果这时再解释说其实是去结滨,气氛说不定会瞬间冷却掉一半。太郎多半会问:“结滨是什么地方?比东京还要厉害的地方吗?”我当然不能说是的,因此还不如默不作声。在大家真诚的羡慕与不舍中,我真的以为自己是要去东京了。

说到底,我不过是享受能够被羡慕的感觉罢了,因此直到离开,我都没有说出真相。

在汽车带着嚣然的尾气,驶离了那边我从小生长的绿色原野,伙伴们送别的身影早已不见之后,我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再也不会回来了,然而我却留下了可能再也无法澄清的谎言。从这里带走的东西有一把社团的吉他,大家把它刻上了我的名字之后,作为社长的政行把它交给了我,送上大家的祝福:“希望由纪夫君去了东京,能够更好地实现音乐梦想。”现在吉他沉甸甸地躺在行李架上的旅行包里,地平线已经跃然眼前。

我有接受祝福的资格吗?

 

我站在写了“煮雪由纪夫”的黑板前面,用新生的紧张语气向大家做了自我介绍,然后走到老师安排的位子坐下。这样的程序完成之后,我也从此算是正式来到了结滨了。

虽然来这边上的是高中一年级,但是由于这所学校的高中部学生大多是由初中部直升,所以对于已经彼此熟悉了的同学们来说,我只是个彻头彻尾的新生而已。我坐在完全不一样的教室里,穿着并不习惯的制服,周围都是陌生的人群,紧绷的感觉告诉我有人在我背后指指点点。然而我不能再回到北海道。

由于纬度的关系,相对于国内其它地方来说,北海道在一年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在期盼着春天。春天是花鸟鱼虫,万物复兴[2]。与之相比,作为海滨城市的结滨是完全不一样的地方,因为没有体味过真正严寒的冬天,所以也就失去期盼春天的理由了吧。

我知道的,就算在那时坦然说出:不是哦,其实要去的地方是结滨,比东京可差得远啦。得到的也一定,一定会是善良的褒扬。如果是大家的话,一定会像往常那样勾过我的肩膀,然后说:你小子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啦!由纪夫比我们这些家伙可幸运的多啦。

我说了谎,所以不会得到原谅,所以也会付出对等的代价。

 

 

02 藤田远

 

本校的高中部采取的是对初中部直升的政策,因此在高中一年级,新组成的班级里大多都是初中的熟悉面孔。我该庆幸自己也是他们其中的一员吗?

迫不及待和认识的人一起组成小团体,以此迅速在班上取得立足的位置,为了保护自己,开始向团体之外的人耀武扬威,这样的做法和原始人类防备外界攻击所采取的一致呢。所以说到头来,中学生和未开化的猴子不是一样的吗,把同类当成敌人,被不知道的东西吓得缩起来动也动不了,这种样子让人看了就觉得好笑。

高中第一学期,以排挤新来的家伙为目的,我们班上出现了欺凌事件。

被欺负的人大多是在非本校初中部就读的同学,还有所谓他们看不顺眼的同学,两项都占的人中有由纪夫君。

 

我和由纪夫君第一次说话,是刚刚入学一周左右的事情。

其实他的位置就在我前面,开学的时间是3月25日,从北海道来的由纪夫君由于要办各种手续,和大家见面的时间就变成了三天以后。在这三天时间里,一些落单的人也有足够的时间去向那些的团体趋炎附势了,因此由纪夫君到来之后,落单的人几乎只剩下他了。再加上他还要算上有北海道口音这一点。

话说回来,口音也算是猴子辨识敌人的标识吗?

由纪夫君被安排的位子是在我的正前方。虽然他的个子比较高,但是他几乎总是弓着背,上课的时候,我能够轻松地越过他的肩膀看到黑板。虽然位子很近,但是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们一句交流的话也没有,课间和午休都是。我甚至转眼就将他的名字忘却了。整整一周,由纪夫君给我的印象就只有前排那个弓起来的黑色背影。

第二周开始,高中部针对新生的社团活动开始组织起来,说白了其实就是已存的旧社团开始吸纳新人,人数达不到要求的话,就没有继续存在下去的必要了。我和由纪夫君第一次讲话,就是那个时候,在作为音乐社活动使用的教室里。

话说回来,我能够在目前的班级里安然度日,是亏了从小一同长大的雨宫响学姐照顾所致。年级之间的势力虽极少互相干涉,但响学姐在学生社团联合会中担任要职,因此低年级也很识相。否则的话,我还不知道会受到什么样的待遇,到时可不是像如今这样谨守本分、避免同他人的多余交流所能了事。

为了回报学姐的关照,除了节日的手礼之外,不管学姐吩咐什么,我都是尽己所能。但响学姐又是个极为温柔的人,长久下来,我从她那里所受的关照越发的多,却一直没有办法回报她。

学姐在学生社团所负责的工作,有一项是管理联合会下属的音乐社。因为上一届社员基本已经退社,因此所要招的人数比往年要多。学姐的原意是希望我过去帮忙,但是打来电话时顺带开起了玩笑:

“小远以前不是也很会弹钢琴的嘛,要不要来加入我们社试试看,机会难得的唷~”

虽然知道只是说笑,但我还是以水平欠佳的理由婉拒了。

 

帮助学姐所做的工作也就只有坐在那里,进行面试登记,安排面试者候场而已,虽然说让我来帮忙,学姐还是揽走了大部分的工作,把我放在这里赋闲。作为登记场地的教室同时也放置属于音乐社的物资,靠墙有几把吉他和贝斯,还有些我不认识的乐器,我所对的那扇窗旁边,是一架盖着厚厚幕布的钢琴。

春天在有气无力的熏风中下坠,在那架钢琴的后面,樱花在窗外盛开。

前来登记面试的人已经全部进场,所有人都走空了。我一个人在无人的教室里坐了很久,期间只有学姐匆忙来过一趟,拜托我看管东西,然后她又匆匆离去。所带的小说已经读到读不下去的地步,我望着窗外发了不知道多久的呆,才被有人进来的响动惊得回过神来。

一个男生背对着我,正提起地上的一把吉他,然后塞进包里,背上准备离开。见状,我赶快出声阻拦:“抱歉,那个你不能带走。”

那男生闻言转过身来正对着我,有些熟悉的一张脸。

“抱歉,那个是社团所有物,你不能带走。”我重复道,以为他并没有听懂。

“不是哦,这个是我自己带来的。”他向我走过来,展示了把手上刻着的名字。

看到那个罕见的姓氏,我恍然大悟:“哦,你是煮雪君。”

他朝我笑了一下,这是我们第一次讲话:“我的座位就你前面。”

已经开学一周,却连前座的脸都没有记住,着实不太礼貌,于是我对他道歉:“对不起,因为我不是很擅长记住人脸。话说回来,这把吉他原来是煮雪君自己的啊,看起来真酷。”

他似乎对我的所用的形容词感到非常羞赧,搔了搔后脑勺,不太好意思的说:“不需要说那么多次抱歉啦,我很担当不起的。啊,你在这里也是来面试的吗?”

我于是告诉他我是受学姐所托前来帮忙招新,在这里闲坐了一下午。他听完之后,再次露出了那种羞赧的笑容:“这样啊,我是来面试的,可是刚刚被pass下来啦,还是水平太烂吧。”

“煮雪君从北海道来的,是自己学的吉他吗?”

“不是哦,是和以前社团的朋友一起,这把吉他是临走时他们给我的礼物。”他抚摸着把手上刻字的地方,“但是感觉现在辜负了他们。”

那个字看起来像是用美工刀刻的,字迹歪歪扭扭的,刻痕深浅不一,但是却包含了满满心意。我微笑起来:“真好,我以前也学过钢琴,但是那时候并没有人送我这样的礼物,感觉煮雪君超lucky。”

“是吗。”他好像是个很容易害羞起来的人。我正欲开口再说点什么,门口传来了敲门声:

“那个——”

“不好意思,好像占用你太多时间了。”由纪夫君说。

“不不,没什么的。”

门口的女孩子再次开口:“不好意思,请问面试通过之后是在这里登记吗?”

“啊,是的,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请到这边来。”我赶忙站起来,一边说一边为女孩子让出位置,看着她在社团成员薄上写下名字,等我抬起头来的时候,由纪夫君已经走了。

 

次日在前后桌的教室里见面的时候,我向由纪夫君打了招呼,他递给我一张新买来的专辑,乐队我并没有听过,但是那张专辑的名字是《Gift》[3]

“超lucky的礼物,虽然不能在什么东西上刻字,但这个也能稍微代替一下。谢谢你昨天跟我讲话。”

由纪夫君这样说着,把《Gift》向我递过来,我有点忘了他那时的表情,但是,肯定也是有点羞赧的、不好意思的搔着后脑勺吧。

啊啊,那个时候,有点吃惊,但是,这是我第一份真正意义上的gift。

 

 

03 煮雪由纪夫

 

“谢谢你,能够送我礼物真的很高兴,但是,这个我不能收,对不起。”

那个女生说。总是在给别人道歉的女孩子,虽然说是道歉,可是语气里除了礼貌之外并没有一点点卑微的感觉,说给我的这份对不起中,还夹杂了真正的感激。

别这样啊,为什么总是对别人说对不起呢,对我这样的人也是,明明是我先要对你说声谢谢吧,愿意用这样的态度对待我的人,在来到结滨之后还是第一个呢。

我啊,也许永远也无法成为像那样,不卑不亢道歉的人吧。

 

大家给我的祝福落了空,我想那一定是我在那时说了谎的缘故。

在一开始,我没有交到任何的新朋友,我在大家的午餐时间里被独自落下了,我需要帮助的时候没有人向我伸出手,我在新的班级被当成垃圾一样的看待了,那些带着鄙夷和不屑的眼光投过来的时候,我甚至不知道为什么。

啊?为什么需要知道为什么呢,有些人即使站在那里什么都不做,他一生下来就被所有人讨厌了。贫民窟的乞丐,传染了艾滋病的婴儿,父亲是强奸犯的孩子,不都是这样的吗。

所以不需要原因,世界不会创造不被需要的东西,而我被创造出来的价值,是只要继续在那里,做这个被讨厌的对象就好了。

在刚刚搬过来的时候,怀抱着那把吉他小心翼翼的从搬家车上跳了下来,接着就跑到自己的房间,在地板中央坐下,决定开始做不辜负大家期望的练习。我这样的热情持续了一周左右,在家乡的樱花也一并开放的时候,申请加入新学校的音乐社时,被谢绝加入的函件斩断了。

不,倒也不是这样,不是有谁说过吗,真正的热情是无论什么都斩不断的。所以话说回来,在意识到自己的水平其实很平庸之后,最初的热情在外人看起来也就是苍蝇乱撞时的鲁莽了,是被内行人嘲笑的对象。

被讨厌也好,自己要放弃也好,我都不打算去做改变世界的梅勒斯[4],更何况那样的话还会牵连到别人。

连自己都不想改变的人,要怎样活下去才好呢。虽然这样想着,但我也并不是想真的去死,只是说说罢了,在持续到令人乏味的日常中,我的太阳消失了。不,或许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吧。

我在很久之后的后来找到的,勉强可以算得上是太阳的东西,来自于远。虽然那并无法照亮什么,在夜里行走的话可能连自己都看不清,但是我觉得已经足够了。太阳这种东西,对习惯呆在角落里的人来说,太明亮的话反而会灼伤眼球。对我来说,虽然还不至于是见光死,但我也不是对着烛火扑上去的蛾子,所以,那样的光亮和温暖已经足够了[5]

 

所以究竟为什么要拒绝收下专辑啊?我想,大概是我太唐突了。

“不是煮雪君的问题,你误会了,”远说,“我其实已经放弃音乐很久了,现在再收下的话,觉得有点对不起煮雪君,所以请它还是留在煮雪君那里比较好,对不起。”

又道歉了啊,你。不过。

对我来说,放弃音乐完全是因为自己没有坚持下去的胆量,这家伙也是个胆小鬼啊,连这样的人也是个胆小鬼吗?这样一想,觉得与眼前的女生同病相怜了起来,共同话题也一下子增多了。你也是胆小鬼的话,真是太好了。

 

 

04 藤田远

 

虽然当时并没有收下由纪夫君的礼物,但和他成为朋友,却是在之后确实发生了的事。

我从来不觉得自己也算是个异类,大概就像是喝醉了的人仍然觉得自己很清醒吧。但回想起来,我之所以没有遭受到和由纪夫君一样的对待,难道不是托了响学姐的福吗?大家都知道联合会那个厉害的学姐是袒护我的人吧。意识到这一点的我,现在该说是醒着还是醉着呢?

不过我并不喝酒,所以这些和我并没有关系。

只要得到这样的结果就行了,不管是经过怎样的过程。对我来说,人生就是这样的,没有给我思前想后、畏手畏脚的时间。任何时候都只要朝前看就好了,不管是后面的东西,还是旁边的东西,都不需要去注意。

什么,难道不是这样的吗?

由纪夫君说,不行哦,像远这样一直逼迫着自己运作的话,会超出负荷的。

虽然我并没有觉得累,但是看到他笑起来的样子,还是觉得,心里有一点点长期搭起来的东西软化崩塌了,像放久了的生日蛋糕上塌下去的奶油小人一样,在暮色里黏糊糊的。

偶尔也要做点让自己放松下来的事情嘛。由纪夫君在我后面大喊,同时一脚把喝空了的汽水罐子向我踢了过来,铝箔在砂石路上发出咔嗒咔嗒的滚动声。

放松?不懂,但是我觉得现在这样已经让我觉得很开心了。

我抬起手,对着海滨沉下去的夕阳,把剩余的汽水一饮而尽。然后把空罐子用力向后一抛,从后面传来了由纪夫君的喊声:

“诶——不是说好了一次只能传一个!远你破坏规则!”

 

我可不记得当初约定过什么规则哦。

要是全人类都好好的遵守着这个世界的规则,那么现在的世界大概也早已荡然无存了。说到底啊,在一百个人里面,一定会有一个违反规则的人存在,剩下九十九人在好好的守护着规则,一旦发现那样的人,就立刻抓起来处刑……不过,这种规则到底是谁制定的呢?

我和由纪夫君在玩的、看上去像是踢罐子一样的游戏,事实上也就是踢罐子。这样做的起源,是那一天,在自动售卖机投过硬币后,我拾起两罐汽水,把其中的一罐递给由纪夫君,然后就准备离开,由纪夫君却迟迟不肯上前。

“我说,远。”他紧紧地攥着易拉罐,像是要把它捏变形一样。

我等着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远最好离我远一点。”他干巴巴的说。

我盯着他看了三秒钟,回答说不要,然后径自离去。他在原地又站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跟上前来。

走到那条长长的滨海路时,汽水已经喝空了,由纪夫君却还在我后面老远,他似乎是在刻意与我保持距离的样子,一旦我放慢脚步,他就立刻停下不动。

我回过头,由纪夫君却别开视线。

橙色渲染了眼前看到的一切,在没区别的视野里,我没法看清他的表情,突然觉得由纪夫君的身影似乎也要被那颜色融掉了。我们之间隔着的不过大概几十米,一下子却像是很远。

怎么才能到达呢?

“咚。”我没注意到的时候,自己已经把手上的罐子踢过去了。

能到达吗?

 

铝箔罐子在小石子路上咔嗒咔嗒的向前滚去,黄昏的颜色也在时间的流逝中从橙黄转为暗红,然后慢慢变黑。我伫立着,在原地执拗的等待,声响消失了。不知道过了多久,随着轻轻的一声“咚”,那声音重新响了起来,并且由远及近,重新向我滚滚而来,最终停在了我的脚下。

由纪夫君重新踢回来的,不是我的那个罐子,而是他的。

好像就是因为这样,踢罐子变成了我们黄昏的一个保留节目。虽然由纪夫君还是会在到达滨海路之前,慢慢地拖缓步伐,与我拉开一段距离,不过我并不觉得这种状况是坏的,也并不讨厌,因此每次都会向后踢出喝空的罐子。两个易拉罐交替着在几十米的路上滚动,直至太阳完全沉落,路也走到尽头。

不会去说:再见啦!反正,明天也会再见的。每次每次,当咔哒声在我脚边停下的时候,我都觉得,能和由纪夫君成为朋友真是太好了,像这样能和他人保持一段不近却也不远的距离真是太好了。

话说回来,在最开始的时候,首先真正萌生出“想和对方成为朋友”这种想法的人也是我,但是将它传达给由纪夫君后,他却出乎意料的跟我说不行。

“哪有什么不行,你送的那张专辑,我现在想收下了,不可以吗?”

“不行啊,”在午间休息的空档,又有别班的男生在窗外喊他,由纪夫从后门出去的时候,经过我的桌子,悄无声息的在我的便当盒旁放下一张字条,上面这么写着:

“远和我做朋友的话,会和我一样被他们盯上的。”

“那就尽量做到不被发现的程度就好了,由纪夫君本身就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要在意这些呢?”我这么回复,在他回到座位上坐好之后,拿起要送去给响学姐的东西,从他身边经过,然后按下字条。

他没有再回我了,但是当天晚上,在照顾妈妈睡下之后,我收到一条简讯,号码是未知的,但是亮起来的屏幕上,张牙舞爪的显示着“ψ(`∇´)ψ”的颜文字。

我什么时候给过他手机号码吗?我一边回忆着,一边在“新建联系人”里写上了“煮雪君”。话说回来,这家伙说话的口气还真像个女生啊,男生会用颜文字这种东西吗?

我还是和由纪夫君成为了朋友,基于以上的经过。我是由纪夫君在这里唯一的朋友,反过来,由纪夫君对我来说也是一样,虽然我并没有“被盯上”,但归根结底,除了响学姐之外,我并没有任何一个相熟的人,我和由纪夫君都被这世界孤立了,我们确确实实是同样的人。要说我们的关系的话,我觉得其实并不能用“朋友”这么简单的词形容,倘若说“恋人”又根本不搭边。我们是彼此在这世上唯一的自己,仅仅是这样罢了。

 

 

05 小雪

 

我们每个人从出生开始,就在用余下的生命探寻活着的意义。

真是愚蠢,不过,在最初的时候,我也曾想过,我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那是还在北海道念书的时候,对于刚刚升入初中的毛头孩子们所上的第一节课,出人意料地,小林老师选择给我们讲《少年法》。

2000年,那貌似是日本《少年法》修改的一个重要时期,刑事责任年龄降到了14岁。对于这些复杂的概念,即使是在小林老师的讲解下,我们也并未全然明白,虽然这与我们息息相关。

小林老师见我们听的无精打采,将话头一转:“那么,大家今后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呢?”

老师向我们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我们还刚刚开始思考起“未来”,所有人几乎都兴奋起来,并且跃跃欲试。有人站起来说了:“我和政行想一起组成乐队出道,我谱曲,他是贝斯手。”

被称做政行的是他旁边的平头男生,嬉笑着捶了自己的友人一拳,那男生摸着头不好意思的坐下了。

真是有趣的人,要是能和他们做朋友就好了,我这么想,那时候的我还是喜欢吉他的。

小林老师继续说:“每个人都有想要成为的人,也都有这份可能性,但是前提是,首先要成为合格的‘人’才可以。怎样才能算是合格的人呢?《少年法》是规范你们的最基本的法律,学会遵守《少年法》,是你们成为合格的人的第一步。”

老师,也就是说,不管将来想做什么,首先都要成为合格的人,才有这份资格吗?

我曾经想让自己成为吉他手,后来想做资优生,再后来觉得当个普通学生就好,但是这些梦想最后都破灭了。那么,就听老师说的,先学会成为合格的人再说吧。可是老师,现在的我,能够算是一个合格的人吗?所谓合格的人,到底是怎样的人呢?

 

“反正不是那种随心所欲的抛下自己的妻女的差劲男人。”远突然开口。

哈……

“也不是知道对方是有妇之夫还和他苟合在一起的那种女人。”

她的话把我从刚才的回忆中拉了出来,不由得看向了她。不过今天的远看起来和平常一样,并不像是遭遇了什么变故,会说出这样的话大概只是无心。

但是回到刚才的问题上,关于我自己想要弄懂的部分,还是没有得出明确的答案。这样想着,我的脚步越来越缓慢,空汽水罐咕噜噜的滚到我脚边,然后慢吞吞停下了。

对于现在的我来说,能弄明白的事情,只有“我这样的人大概不算是合格的人”一件而已。

“呐,由纪夫君,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吗?”大概是感觉到很久都没有人跟上来,走在前面的远不知什么时候也停了下来,回头过来问我。

诶?

因为她很少提出这样的要求,所以我不禁吓了一跳,把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在想的事情也抛到脑后去了。隔得稍微有一段距离,远的表情仍然没有变化,平静的朝这边看过来,等着我的回答。在她的一侧,太阳正在被海岸线吞没,现在的日落已经这么早了吗?

“——当然没有关系,不过,是什么事?”

“我希望由纪夫君能陪我去一个地方,那里是我一个人没有勇气去的。只需要你能够陪着我就好了,至于这样做的原因,我想等到了那一天再说。”

 

远所说的“那一天”,是指两个月后的圣诞节,然而,她并没有告诉我究竟是要去哪里。

不过我并不着急,这世上的大部分事情,到了时间之后自然会出答案。在那之前,我弄明白的事情又多了一件,那就是:所谓合格的人,也不应该是肆无忌惮的给别人贴上异类的标签,然后随意加以处刑的人。

明白的契机,当然就是因为,我就是那个“别人”。

冬日已然靠近,在太阳死掉的日子里,每天每天,直射点都在南移。

我开始被班里的人叫做“小雪”。最开始这样做的那些家伙,大概只是单纯的觉得羞辱别人很有趣吧。但很快,连平时那些看起来老实木讷的女生也开始这么叫我,仿佛是约定好了一般,这个绰号随后传遍了整个班,在平日安宁的午休时间,甚至有外班的人站在门口对我指指点点。

“喂,里面那个叫小雪的,跟我们出来。”

我像安装了自动系统的机器人一样,双脚不受控制地走了出去,大脑却还在呆滞的思考着这个名字的含义。

为什么会这样叫呢,难道是因为我的名字里有两个“yuki”[6]吗。

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面前传来了一阵笑声。为首的一个高个子男生揪住我的衣领,一下子把我掀翻在地,因为惊吓而咬破了口腔,铁锈的味道在嘴里扩散开来。

“还真是和女生一样呢,这家伙。”

人群再度爆发出哄笑,毫无疑问指向在地上狼狈的我。有另一个人端着一杯热水,走上前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们看诶,小雪尿裤子了。”

“啊拉,你说的真过分诶,你倒是告诉我哪个是尿哪个是水啊?”

“哈哈哈哈哈哈,怎么啦小雪,吓成这个样子,要我帮你叫妈妈吗?”

疼痛。

不仅仅是咬破的口腔,而是从下体传来的疼痛,或许还有胸腔里某个部位传来的。湿透的裤子上冒出蒸汽,神经恢复了工作,狠狠的把我打倒在地,我大叫,却发不出属于人类的声音,或许这个样子的我已经不算是人类了吧。如果不是人类的话,那我又是什么呢?

还在北海道的时候,每到结冰的季节,就会开始冬捕。撒下网,然后很多人再一起齐心协力把网拖出水面。网装得满满的时候,里面全是被挣脱不开的绳索困住了身体的鱼,翻起白眼,或是有气无力的挣扎着。失去水的鱼不会马上死,而是等待着身体里的氧气耗尽。

啊,对了,就是鱼,那么就是鱼吧。

“快看啊大家,小雪翻白眼了耶。”

“都怪你啦你个蠢货,用这么烫的开水,小雪可真是要被你变成女生了。”

有人伸出了脚,狠狠的踩在我的身体上,像检查这条鱼是否新鲜一样把我翻来覆去踩了个遍。

“真是的,怎么没有一点反应啊,喂!”

事到如今还要我再做出什么反应吗?已经够了吧……让我当条死鱼就好。

属于煮雪由纪夫的意识在离去,在它消散的前一刻,我突然想到,今天远好像是因为家里有事情,所以不到中午就请假回去了。没被她看到这样子……真是太好了。

我作为名为煮雪由纪夫的人所弄明白的最后一件事,就是:会被人踩在地下还不敢反抗,任由身心都被凌辱一遍的人,大概也不算是合格的人。就这样而已。

 

 

06 藤田远

 

妈妈的病情在恶化,已经到了不得不朝医院扔钞票的地步。然而家里的积蓄已经花得一点不剩,仅靠打工赚的钱,也许也只够我和妈妈两个人的温饱,要从中抽取医药费的话,可能我们就要卖掉仅有的住所,然后上大街讨饭去了。

话虽如此,妈妈却拒绝让我向那个人求助。

对妈妈而言,曾经背叛了她的那个人,到底算是什么呢。在我成年之前就抛弃妻子离去的男人也是,这世界也是,统统都对她不好,那么,究竟是为什么不反击呢,只是远远地站着,笑着,像这样躺在病床上等着,究竟能等来什么东西呢。

她看着窗外飘落的叶子,微笑着跟我说:小远,春天要到了。

我强忍着泪水,背过身去。

我最终还是骗了她,我对妈妈说:没有关系,我知道那个人现在有新的家庭,我只是想去看看他现在过得怎么样而已。因为对我而言,与妈妈相比,在曾经的父亲与他的家庭面前需要维持的尊严,是必要时刻可以抛弃得一点不剩的东西。只要能换取我和妈妈二人活下去,我兴许什么都愿意做。

我所选定的时间,是两个月之后的圣诞节,如果这个时候去的话,当着他家人的面,就算事后被拒绝,当下我也能拿到足以解燃眉之急的钱。

但是离真正出卖尊严那一步,我觉得我还是没有全部的勇气。我希望在那之前,有个人能陪陪我,就算只是陪陪我也好,这样的话,说不定我就能开口了。

我跟由纪夫君说了,他答应了,我心里悬的石头仿佛落了地一样。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陆陆续续的听到有人叫由纪夫“小雪”。多数是本班的人,有时候是外班的人,甚至有一次我和他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两个看上去像是外校的家伙远远地朝他吹了个口哨,喊:“小雪!”

由纪夫君没有答话,却站在那里不动了,甚至挡了挡身后的我。不过那两个人并没有注意到,而是嘻嘻哈哈的走远了。

我看向由纪夫君,他仿佛是逃过什么似的,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我隐隐能猜到些什么,关于那个女生名字一样的绰号,关于那些人对由纪夫君做的事情。但是,我和由纪夫君谁都没有向对方提起。只是像往常一样,或者是刻意装成像往常一样,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在滨海路上,直到昏沉的海岸线吞没夕阳。

如果由我先开口的话,由纪夫君会不会,认为我是在同情他呢?他究竟会怎样来看待我们之前的关系呢?但是对于我来说,由纪夫君就是由纪夫君,这一点永远都不会变的,哪怕他自己都认为不是这样。

先开口的人,还是由纪夫君。

和往常一样又不一样的午休时间,似乎有骚动蓄势待发。由纪夫君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径直朝后门走去,在经过我的桌子时,悄无声息的按下字条。

我打开来看的时候,却是一张空白的纸条,什么都没有写。

他仿佛是想写些什么堵在嘴边的事,笔尖却千转百转,如鲠在喉。

我知道的,我知道由纪夫君想要告诉我的事,我也有想要告诉由纪夫君的事,必须告诉他的事。我把心里所想的话写在纸条上,因为过于急切,笔尖甚至折断了,字迹也寥寥草草的,但是,这和必须要传达给由纪夫君的事相比一点都不重要。

我、想要传达给他的话——

 

然而,那一天,直到最后由纪夫君也没有回来。他的课本还放在桌上没有收走,人却不知道哪里去了。我在教室里等到人全部走完,然后把那张字条放在他的桌子上,用课本压住了,不知道他回来之后,会不会看到。

那天傍晚的滨海路也显得空荡荡,是因为身后没有脚步声了吗?我向后踢去的易拉罐没有收到回音,兀自滚动着,声响在黑暗里消失了。

冬至日到来了。

 

从那之后,我就很少看到由纪夫君了。并不是说他不再来学校,而是因为之前的老师工作调动,新的老师来我们班任职,座位也因此变动了,我被安排到了前排,而由纪夫君坐在教室的最后面。在师生见面会上,台上的老师拿着花名册,一个一个的确认着学生的名字,到了由纪夫君时——

“老师,请叫他小雪!”有人举手站起来说。

新来的老师显然并不清楚情况,她透过圆圆的镜框,有点吃惊地看着那个笑嘻嘻的男生和低着头的由纪夫君,然后:

“好的,那么,小雪同学,请多指教!”[7]

教室里传来哄笑声。我在这声音中回过头去,由纪夫君仍然低着头,看不清表情。我却突然想起来第一次和他讲话那时候,有点驼背的男生背着吉他离去,而他的身后有一树樱花正在盛开。

我想和由纪夫君说话,想问他有没有收到纸条。然而,上完第一节课之后,他就匆匆的走了,之后连续很多天他都是这样,有时甚至不再来学校。我发去的问讯的短信,他也没有回复。有那么一次,在鞋柜旁边,我和他正好往相反的方向走去,擦肩而过时,我刚想要出声,他却仿佛没看到我似的,和同行的男生一起离去了。

我不再试图找他,结果直到圣诞节,我都没有和由纪夫君说过一句话。

节日在与我没什么关系的氛围中来临了。

近些年来,像圣诞节、元旦这样的节日,似乎很流行和家人或者恋人一起出来过,而以往大家都是待在家里的。没有人会装成圣诞老人来给我送礼物,但是从前的那些年,我也是和那些等待着圣诞礼物的小孩一样,在家里度过的。响学姐有时候会穿着像是要外出的盛装,敲响我家的门,那是她在约会之前绕到我家来,然后把礼物带给我的缘故。妈妈也是,虽然没有礼物,但是每次都会对我说:“小远,圣诞快乐。”妈妈和学姐的礼物,是我很多很多年来,在这样的日子里收到的唯二的礼物。

我想起来由纪夫君的那张《Gift》,不过我家没有放映机,就算当时收下了,也是没有办法听的。我家唯一和音乐沾边的东西,是我从前的那架钢琴,但是它早就被卖掉了。

我一边想着一些漫无边际的事情,一边慢吞吞的朝目的地走去,缩在鞋子里的脚趾已经冷得麻木了。那个人现在所经营的,就是一家很适合在这种日子和家人一起出来度过的咖啡厅。我现在是要往那种地方去吗?在圣诞节的日子里?独自一个人?越来越搞不清楚了啊,我。

橱窗没有仔细的擦干净,而显得有些灰蒙蒙的,不过因为有节日气氛的烘托,还是格外的明亮。在靠窗的位置,圣诞花环下面坐着的正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三口,男人的年龄对于做那孩子的父亲来说稍微大了些,但是不管是从他慈爱的眼神、还是为了逗孩子开心戴上的圣诞帽来看,他都无疑是那孩子的父亲。

我要现在进去吗?就这样进去吗?闯进协奏曲一样的、温馨的家庭氛围里,然后撕裂他们的笑容,让所有人的眼神像钉子一样扎在我身上,听到别人的爸爸亲口说出令我难堪的话,我要这样做吗?

不要啊,我不想啊。

我那时应该是几乎哭了起来,之前所建立的所有勇气在一瞬间土崩瓦解了。我没有进去,而是调转了头,逃跑一样的离开了,穿着旧大衣的女生跌跌撞撞的闯进人群,闯进一对对的爱侣中间。

路人会怎样看待我呢?会把我当成失恋被甩的女孩子吗?如果是那样的话就好了,拥有那种甜蜜烦恼的资格,我早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失去了啊。

求求你了,我还能再失去什么啊?我还能再负担得起谁再离去啊?爸爸、妈妈、到目前为止唯一的朋友,我所拥有的东西,与那孩子相比是那样的少,却还在不断地从我努力握紧的手中流去。这种事情是谁规定的啊?我的人生是谁规定的呢?呐,能不能把我失去的东西都还给我啊,还回来啊?

我撞到了一个人。直直的撞在了他的肩上,额头传来粗糙但温暖的衣料触感。然后我听到从头顶传来声音:

“远?为什么会……”

我一直忍耐着的眼泪夺眶而出。

 

 

07 少年A

 

“对于少年犯,为了让他们以后能够在这个世界继续生活下去,要保护他们的隐私,因此,在公开的场合,他们不会被提到名字,而是被称为少年A。”

小林老师这么说,但是,连规范人类的最基本的法律都不会遵守的话,还能正常的回归社会,成为合格的大人吗?

在离开了北海道,来到结滨之后度过的岁月里,我没有得到答案。

小林老师说,《少年法》修改了之后,虽然法律修改得很好,但是实施得却很糟糕。本来只要是14岁以上的小孩犯了法,就应该抓起来处刑,但是在很多案子里,例如犯下杀人、强奸和盗窃罪的男高中生[8]就被放过了。在家庭法院草草的审判了之后,被关进去写作文,只要能整整齐齐的写下“对不起”,就可以出狱。不仅如此,社会上还不会提到他们的真名,而是被称为少年A。

小林老师讲完上面的话后,把书合起来,笑着拍了拍手:“喂,大家,以后不要成为少年A啊。”

教室里传起了此起彼伏的闹声。“谁要成为那样的家伙啊。”“连个名字都没有,真是的。”“那可是犯罪耶犯罪。”

被叫做小雪也罢,只要不是少年A就好。被按倒在地上的时候,我大概是这样想的。

 

A是和我在同一帮派的少年。

最初,我会加入当地小混混高中生的组织,成为他们口中所谓“帮派”的一员,也是因为A的介绍。

“嘿,想不想知道一个下次就不会被敲诈的方法?”学校的后巷,其余的家伙拿到了满意的钞票离开后,A靠在墙边问我。

即使是愚蠢到不行的少年团伙,内部据说也有看着像模像样的规矩,新加入的家伙算是最底层的小弟,地位往上递增,打架最厉害的人就担当大哥。这家伙看着凶神恶煞,但是从刚刚起我就注意到了,他是最近才加入的新人吧。

“不想。”我从地上慢吞吞的爬了起来,拍打着身上的土。

即使同为地里的垃圾,我也不想被你这种比我高贵不了多少的垃圾指导。

他突然变了脸色,一把抓住我的脖子,将我重新按到地上,然后用脚踩住。

“你再说一遍要不要?”

我的脸埋在了尘土里,啊,呼吸都是尘土的味道,我与大地紧紧相拥,我渴求着天空。天空和太阳原来这么远吗,和从前相比,不过是一米多的距离,看起来就会这么远吗。

太阳看着一切,它(她)知道一切吗,那么,为什么……不来救救我呢。

我没有得到答案。

 

加入帮派之后,按照规矩,A是直接负责指导我的前辈。但是A能够指手画脚的,也不过只有我一个人而已。见到帮派里的其他人,他都是狗一样的凑上去舔,就差在人家脚下hshs了。

“喂!你这家伙!还不快点鞠躬行礼!”A转过头来,变了一张面孔,恶狠狠地对我吼道。

于是我也跟在他后面向不知道是谁的小弟的家伙低下头来,啊啊,那个“不知道是谁的小弟的人”说话了:

“什么啊,A你也收到了新来的小弟吗,啊哈哈,真是恭喜啊,终于不再是所有人的狗了。诶,话说回来你以前是不是还做过那种事?拿着变声器改的女人叫声撸管什么的,还一副很陶醉的样子,现在终于不用自己撸啦,让小弟给你撸啊。”

其他的人都笑了,啊啊,真可怜啊,真好笑,他们说。

啊啊,真是可怜啊。那时候的我也不由得这样笑了。

A在众人的笑声中,不停点头哈腰说着承蒙关照了,一边用变了一张脸一样的表情,恶狠狠的向我瞪过来。

“啊啦啦,别光只是嘴上说说,A你也别太疼你的小弟了,也该到你享受的时候了。怎么样,让你的小弟现场给你撸一发如何?”

似乎觉得这个提议十分的赞,传来了喝彩声,“撸一发呗”、“就来一发嘛”,众人起哄喊道。

“那、那就听大哥你的……喂!你这家伙!”A转过身,掏出那个玩意儿对着我,“还不快过来!”

我在他们欣赏小丑一般的眼光中,走上前去。

 

之后,远发生了那样的事,也可以说是我一手造成的。

不,我虽然不是直接原因,但是不是说,因果是一环套着一环的吗,如果我没有请A喝酒,如果那些人没有起哄,如果我没有加入帮派,如果我还算是个人,如果我根本不是远的朋友,如果、我还在北海道呢?

我之所以请A喝酒,是因为事后那些人又说了,新来的小弟必须要请前辈喝酒。他们这么说的原因,也许是知道A酒量不好吧?不过,我却照着做了,也许是因为我也知道了A的酒量不好。

想要看着这个人出丑,喝了酒他就会醉,灌醉他的话,就能够让他出丑了。

胸中涌起强烈的恶心的感觉,我先A之前已经快到极限了。我一边蹲下身呕吐,一边这么想着:没关系的,只要忍到A也喝醉。

A已经有点醉醺醺的了,显然对我请他喝的这顿酒很满意,也并不知道我的真实意图,他高声的笑着,朝我弓起的背脊踹了过来。

“喂,你还行不行啊,名字叫小雪就算了,还真和女人一样啊,你这家伙。”

我没有回应他的话。没关系的,只要忍到他喝得烂醉,让他出丑就好了,那样的话,和那些人一样,我也有嘲笑他的理由了。

我没有成功,在不知道喝了多少之后,我先于A一步,已经变得意识模糊起来,恍惚中我记得自己遵从了他的吩咐,爬在地上学了两声狗叫,hshs舔着鞋子的人反而是我。而A只是踹了我的屁股一脚,轻蔑的笑着:“酒量这么差啊,你这家伙。”

我原来比你还不能喝啊,早知道这样,就老老实实做你的小弟了。后面发生的事情,是酒精的作用呢,还是我的大脑忠实地自动过滤掉了,总之,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迷迷糊糊的,我接了远打来的电话,大概是太久没接过了,身体先于大脑按下了接听键。“啊,是远啊,有什么事情吗?”已经不知道算是什么的东西的家伙说道。

 

 

08 藤田远(受害人陈述)

 

姓名……藤田远,15岁。是的,就读于本市的X中学,高中部一年级。

因为我未成年所以必须要有监护人在场吗……?可是我父亲……目前我可能联系不上他。母亲的话……抱歉,我打电话请我的班导老师来可以吗?

这个是权利义务告知书[9]?是的,我已经看完了,没有问题。

你们要问我3月14号晚上的事吗?

 

3月14日是春假刚结束不久,因为我有打工,所以是八点半开始往回走的。

回家吗,并不是,是去医院看望暂时住院的我妈妈。是的,是一直以来的都有的病,那段时间发作起来比较严重,因此我就把她送去住院了,这也是今天她没办法到场的原因。

我离开医院的时候没有注意看时间,也不记得在那里待了多久。这个很重要吗?但是我实在想不起来了,抱歉。不过我记得那时候天已经全黑下来就是了。

以前经常这个时间才回家吗?不是的,以前都会稍微早一点,在妈妈还没住院之前。

我走的是惯常的路,就是病院对面那个街口进去,要再走一段没什么灯的路才能回到大路上,我当时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因为这条路是走习惯了的。

从街口进去走了一段,我觉得后面有一个人似乎和我一起走了很长一段路了,有点奇怪。我回头看的时候他总是把头扭向别处,我停下的话他也远远地停下了,立刻做出在打手机的样子。衣服……这个当时没有看清楚,隔得不算特别远但是周围太暗了。

我觉得有可能是跟踪狂,为了确认这个想法我就开始试着跑起来,想看看他会不会立刻追上。果然他看到我跑了之后也跟着追来了。我很担心被追上,也很慌乱,所以完全没有思考,被追上之后会怎样也没有敢想,只是加快了步子,非常拼命的在跑的同时我还有回头确认那个人的位置。因为一心只想着甩掉那个人,所以跑的已经不是正确的方向了,碰到转弯就进去,觉得这样能快点摆脱他。在转了最后一个弯之后,周围的路已经不认识了,回头再看的时候那个人也不见了,我以为已经甩掉他了,于是就停下来喘气。

嗯,就在原地扶着膝盖喘气,想一会儿再看看能不能走回正确的路上去,直起身来的时候,我整个人几乎要晕过去。那个人就站在我面前,看到我吓得动弹不得,还笑笑说:“你有东西掉了哦。”

声音吗……普通的男性的声音,比较年轻……有点哑,好像还是在变声期那种。

那时我脑袋一片空白,第一反应就是往后跑。但是一下子就被拉住手腕,然后给扑到地上去了。当时觉得很痛,那个人的力气非常大,我被他用一只手抓住了两只手腕,于是我试图抬起腿踢,可是他把我狠狠摁在地上,紧接着就在我身上跨坐下来,我整个人顿时就无法动弹了。

然后他开始扯我的制服。

衣服被脱掉的过程里我也在不断抵抗,之后就被重重的扇了几下脸。我觉得伸手能碰得到他的脸,就想要去戳他的眼睛,但是手立刻又被抓住了,之后他就扯掉了我的领结,把我的双臂举过头顶绑了起来。

叫喊的话也是有的,但是他绑我的时候整个人都压在我身上,这样把我的声音闷住了。

说实话那时候我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了。

他从我身上起来的时候用用右手捂住了我的嘴,我差点窒息。这个人身上酒气很重,这一点我不会记错。

裙子和内衣被脱掉的时候我已经要晕过去了,他压过来的时候我什么反抗都没有。为什么没有反抗吗?因为那个时候我觉得我应该就要死了。

之后发生的事情吗,因为意识已经不太清楚了所以记得也不是很清楚,整个人都因为缺氧晕晕沉沉的。他大概就是趁那个时候跑掉了。不过就算他慢慢走掉我也追不上。因为下体和身上很多地方都非常痛,还有发晕,所以我刚刚站起来就又跪下去了。就这样过了很久才能扶着墙慢慢走路。

我不知道那个人朝哪个方向走的,我终于走出来之后已经没有看到他了。

衣服……我记得。他穿的是蓝色卫衣,外面套了我们高中的校服。

我记得他的长相,认照片的话应该能够认出来。第二排右数第三个人,那个黄发的飞机头。嗯,确定是的。

我以前并不认识这个人,我觉得他应该也不认识我。

 

之后还发生了什么事吗?没有了。

我出来之后原地站了很久,不知道该怎么办。就想到给由纪夫君打电话,他直接就接了,我本来不抱期望的,因为他有一段时间没有接过我的电话了。

由纪夫君是谁?他叫煮雪由纪夫,是我的朋友。不是的,并不是那种关系,我和他只是普通的吵架了。我不知道他认不认识那个人,不过我觉得他和这件事没有关系。他过来找到我的时候看到我在哭,还吓了一大跳,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把事情全部说了之后,他快变得比我更站不稳了。

我没有告诉我爸爸。原因和这件事没有关系吧。

……告诉妈妈也没什么用不是吗。

因为由纪夫君那个样子,我反而比他还先冷静了一点。我说我要回去,你送我可以吗。他就把我送回家,到家之后我又对他说希望可以让他先回去,我想一个人。

由纪夫君比我更不会处理这种情况,所以我觉得两个人中一定要有一个先冷静下来想怎么办才好。

我后来一个人在家里待了一天,第三天早上的时候,由纪夫君打电话过来支支吾吾的问我是不是去医院检查一下比较好。我没有敢去妈妈在的那家医院,就让由纪夫君陪我去了比较远的另外一家,在那里做了妇科检查,还有清理。其实那天晚上回去之后我就自己清理过了,当时并没有想到需要保留证据,只是害怕自己怀孕。

所以在我身上存留的证据可能就很有限了。不过当天检查的单据我都还有留下,和要求作为证物提供的我的衣物一起,刚才已经交给外面的那位警官先生了。听说那条路没有监控,请问这个对犯罪的认定影响大吗?

您问我当时是没有想到要报案吗?

不是的。与其说是我被吓昏了头脑,不如说是我自己决定不去报案的。

今天我是受到传唤才过来的,这件事不是我本人报的案,事发之后半个月左右我也没有将事情告诉任何人,当时唯一知道的就是由纪夫君,可能还算上那个犯人吧,不过我觉得犯人自己报案应该是不太可能的。

我的确是想要隐瞒这件事,不过现在所有人应该都知道了。

我已经有几天没有见到由纪夫君了,他没有来上课,也没有回复我的短信,打电话过去他手机也是关机的。我是二十九日回去上课的,对老师说是在照顾妈妈,那天由纪夫君也去上课了,但他过了两天就不再来了,他一直都是这个样子的。

我的事情被大家都知道是由纪夫君不来上课之后的事情,不过托这个的福我知道犯人是谁了,这件事现在大概已经传开了。

……那个人也并不承认做过这件事吗?

好的,我知道了。那么就拜托您了。

我还有一件事想麻烦您,请不要将这件事告诉我妈妈,她还没有出院,大概也无法陪同问询。

那么,如果没有别的事情我就先回去了,可以吗?

 

 

09 藤田远

 

“那边有一条路上的樱花很好看唷。”

曾几何时,由纪夫君这么说过。

“那就等春天到的时候,麻烦你带我去看啦。”我说。

说这话的时候,我没有想过将来。

春天切切实实的在眼前绽放,路过音乐教室的时候,可以看到钢琴旁边、窗户外面的那棵樱树再次开了。

幸好,我遇到了由纪夫君。我在心里这样想。

发生了那件事之后,我确确实实的想过去死,但是那样的想法只是一瞬,像只不详的黑蝶一样在脑海中一闪而过。蝴蝶的翅膀带着鳞粉在我眼前消失了,重新出现的是由纪夫君当初跟我说过的话,我,还没有去看过他说的那个地方的樱花。

还有,如果我死了,妈妈会怎么办呢?

答案清晰的摆在眼前,但是是我从未见过的花朵拂去了我最糟糕的想法。不,不行,不能这样,不是有人为了活着宁愿做着最低微的事吗,那么,我又有什么资格去死呢。

这样的念头哪怕一丁点也不可以,我要为了妈妈,为了自己,为了其他的人好好活下去。

这并不是在高估自身的价值。我觉得人类从出生开始,与这个世界之间就已经产生很多根连结的丝线了。要亲自挥手将那些线全部斩断,然后与相识至今的世界说再见,这样的勇气我没有,和当初不敢踏进店门一样,我只是畏手畏脚罢了。

因为害怕去死所以活着,妈妈也是这样的吗?这世界上有那么多不同的人,因为怀有希望所以昂首阔步也好,因为心存胆怯而畏手畏脚也好,只看行动的话,坚强和软弱是不是同义词呢?

人类究竟是因为什么活下去的呢?

这个问题,我想对于每一个人大概都会得出不同的答案,但是对我自己来说,我的答案已经清晰的摆出来了:我只是软弱罢了。

既然这样的话,就算是软弱也好,我也要软弱的活下去。

拜托了,由纪夫君,虽然今年已经快要错过了,但是等到明年的时候,你还能带我去看那个地方的花吗?

 

 

10 ???(十年后)

 

近日的新闻突然开始流行这样一个话题,大概也是托了那些没事就想制造噱头的破烂记者的福,更多的可能,则是这一届市政厅官员大换血,迫不及待想展示业绩。

——十年前的结滨市?

要问一个城市十年来的变化,你倒是该问问在这十年里都没有回来的家伙才对,那样的人说出的变化可能会让包括我在内,十年间都没有离开过这里一步的人瞠目结舌呢。你看啊,报道还真采访了这样的家伙不是吗?

旧城区拆除改建、海滨路重修(如今变成了家人和情侣度过愉快周末的胜地!)、几家市立医院的合并、有关市容市貌新的修整……啊呀呀,话说回来,变化还真是大啊,十年不见,还真认不出来这是昔日的结滨了啊。电视里被采访的家伙挠着头,一脸蠢相的这样说。

当初抛弃结滨过了十年才回来的人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啊,你这蠢货。

想获得一个地方的具体情况,就去给我找一辈子都没见过天空树的老爷子老太婆去,把话筒贴到他们快要聋掉的耳朵旁边,用吃奶的音量把想问的问题喊出来。随随便便在街头找一个从生下来没几年就跑到别的地方,在东京待不下去了就屁滚尿流的回结滨声称自己是返乡人的家伙,就拿这种叛徒的评论来给城市贴标签,你们这样也对得起养育你们至今的结滨吗?

“承蒙关照,500日圆。”买章鱼烧的阿婆放下铲子,把一盒滚烫的丸子递给我。啊,话说回来,物价好像也涨了一点。

以前吃过的章鱼烧卖多少钱呢。我漫不经心的想着,拿沾满了黏糊糊酱汁的牙签把章鱼烧叉起来往嘴里送,转身朝原先的方向走去。有点不记得了啊。

我的脚步在一堆瓦砾前被迫停止了,黄色的警示带围了起来,宣告着前方施工区域,禁止入内。

——啊啊,距离那之后,已经过去了十年。

 

2012年,时光倒退回十年前,北海道乡下的课堂里,小林老师在教授《少年法》时为我们讲过的那个案子,犯下强奸和杀人罪的男子高中生,在这一年终于被最高法院判处死刑。

杀人犯拥有多达二十一人的世纪辩护团,在之前的辩护中,他们声称那个高中生并无杀意——只是由于渴望母爱,才会情不自禁的抱紧被害人,造成被害人死亡的遗憾而已。

真是可笑,这个国家的学者是这个样子的吗?保护我们的法律是允许这种事情的吗?早间新闻所播出的一切仿佛都与如今的我毫无关系,但是在离开高中之后,在因为生计抛弃尊严的日子里,我仍然会在早上出门前,按下收音机的按钮。

“已经修改的《少年法》形同虚设,而是在被害人的丈夫、数千名的民众、有良知的议员开展了长达数年的悼唁合战[10]下,才将保护犯人的屏障推倒。”

我等待着,我和坟墓里的受害人一起,我和那数千名的民众一起,我和我曾经没能打败的影子一起,我等待着犯人有朝一日被撕去少年A的名头,被推到人人可见的市民广场,被执行死刑的日子。

可是,数年过去,他仍然被关押在拘留所。

在被再次延续的不知尽头的等待里,我一直驻留在结滨,见证了它的城市改造计划,收音机坏掉,滨海大道在一夜之间被拆除,我换了几份性质差不多的工作,例如工地上给人帮工,或是装卸货物什么的,拿着勉强能吃饱饭的工钱,再次度过毫无意义的几年。或许再有那么一个十年,我会和其他人一样,逐渐让这件事淡出记忆,然后,成为连自己会成为什么样的人都不再考虑的人。

直到我重新遇见A。

遇见他是个偶然,A和福田孝行一样,并没有从当初的犯行中得到惩治。相反的,我认为他活得比以往更加如鱼得水。当我试探性的向他问起当年的事情,A说他甚至都快忘记了。

“谁还记得那种事情啊,一个女高中生有什么大不了的,如今夜店里那种可是很多哦,制服play。”留着和十年前一样的飞机头,A说。

“那,那时候的事情也不记得了吗?”我问,感觉到声音都因为愤怒颤抖了。

“哦,你说那个吗,”A笑了:“你做我小弟那时候的事情嘛,记得很清楚哟。哎呀——那时候真是对不起啦。说起来,我这里有一桩活,既然遇到了你,不如就还你一个人情啦。有一车旧CD,要运到隔壁市的厂子处理掉,就麻烦你了,你看怎么样?没问题?好啦,今晚一起去喝一杯如何?就去有女高中生的店里。”

 

“并不是不想自己动手惩治犯人,只是,我相信这个国家的法律。”

受害人的丈夫大概这么说,真厉害啊,换作我早就不止气得发抖了吧,大概现在也已经被当做另一个杀人犯给送进监狱了。那么,那些议员和民众,也都是这么想的吗?

“哎呀,不就是上了一个jk,这不是人之常情嘛,法律才不会管这些事情。话说回来啊,我本来还以为要被关进去写几年作文,谁知道什么事都没发生,哎呀,早知如此……”

A这么说,关于当年的事件,似乎是因为证据不足被认定了不起诉,这就是事到如今他洋洋得意的缘故。

“是什么在保护你们呢?是父母?还是老师?最能够保护你们的,其实是少年法……[11]

老师这么说,少年在成长到16岁之前,永远都有重生的机会。这本应是由宽容的国家所给予的殊荣,可是根本不懂得珍惜的家伙存在。

似乎还有一个人,最重要的人……被我遗漏了。

 

“非法运输。”装着要被处理的旧CD的车子在通过检查时被拦下来了,据说全部都是违法光碟,接下来大概不止是会被吊销执照。啊啦啦,怎么说呢,似乎再一次被那个家伙当做不值钱的物什利用了啊……

十年前常常浮上心头的那种感觉再次向我袭来,乌云移动着,直到慢慢遮住太阳。可是,选择躲在阴翳下面的人不是我自己吗?对了,那个时候,是我亲手毁灭了太阳……

感受到的大概是自嘲的心情。在此时此刻,我,想要确认的只剩下一件事——

远。我想知道的是,远会说些什么呢?

 

 

11 藤田远(十年后)

 

从国家首屈一指的名校法律系毕业,之后进入了国家司法系统。我没有选择成为检察人员,而是去做了一名审判员。

最初的时候,刚刚离开学校,目睹司法界现实种种,我常常这么思考过。对只需要单纯的保证犯人能得到惩治的公诉人而言,法官的锤子不仅仅负有对受害者的义务,同时也必须为保障犯人的权利而敲响。面对那些和曾经的我一样没有力量保护自己的人,我的选择是正确的吗?

然而现在,我无比确信,没有什么比审判员的席位更加的适合我。

律shi在保护,检察员在惩治。因为这个世界上,有连自己都无法保护的弱者,有在公共街道上为非作歹的混蛋,有抛弃女人和小孩的男人,有背叛同伴保全自己的少年。

但是也有会牺牲自己去守护别人的人。

盗窃者可能出于饥荒,杀人犯是为了报仇雪恨,伤害别人也只是以牙还牙。我的爸爸抛弃了我和妈妈,但他曾经像伞一样保护了我人生的最初十年,我没法原谅他,但我也没法记恨他。

如果是在fa庭上的话,我能够仅仅诉讼他有罪,或是为他的善意而辩护吗?

 

我就是在逐渐领悟到这种心情的过程中,度过了离开高中后的十年。

 

十年前伤害过我的那起案件最终以不了了之结局,而且,事后还在学校小范围内掀起了针对我的不小的流言,在那之后,我从储物柜里找到了被用过的生理用品[12],写着“还用得上吗”。这种欺凌性质的活动都是自发的私下进行,已经不是被排挤那么简单的等级,到了这种时候,响学姐再怎么发挥力量也不可能有用处。

所幸,妈妈从头到尾都不知道这件事。

这就够了,所有的事情,让我一个人承受就行了。除此之外,妈妈也好,响学姐也好,我不想让任何人再为我担心了。

在我始终都没有表现出太多情绪之后,可能是得不到满意的反应,那些人终于厌倦了。在提交毕业志向后不久,对未来出路的选择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可以顶着少年名头为所欲为的自由时光即将被宣告结束,长达半年的针对我的骚扰也最终平息下来。

在交上去的表格里,我选了继续念大学这一项,虽然知道经济方面可能会有困难,我也仍然不打算向别人的父亲伸手,只是,那个时候,我还有没有想通的问题,还有必须要得到的答案。

按照流程,参加考试,这种事情要做起来远比坚持活下去要容易得多。在第二年,我被一所大学录取为四月生,而同年的五月,母亲去世了。

她如愿看到了那一年的樱花,感到非常欣慰的样子。叶樱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点的时候,母亲使我所面临的经济困境迎刃而解——她留下了一笔为数不多的存款,本来应该被用于她的治疗。用这笔钱,加上课余时间打工,我顺利度过了大学的几年。在之后的日子,作为不违抗死者意愿的生者,我也在寻找能够自圆其说的答案的过程中,努力地在活着。

啊啊,所谓活着……能这么思考,就是在活着了。

熏风从不知道被谁打开的窗户吹进来,非常暖和。车子外面一闪而过的风景也是不可思议的明亮,春天的气息洋溢着整个车厢。公交在我要下的前一站停下了,有人上车,啊,好像有点困了,这个时候可不能睡着啊……

电车广播本来在放着轻柔的催眠歌曲,让我想想,好像是个最近才出道的乐队吧?成员二人似乎都来自北海道的样子……真是奇怪,我为什么会关注这些呢?好了,它开始插播今日新闻了,说的都是结滨城市改造计划之类的社会消息。在意识坠入甘美睡眠的前一刻,迷迷糊糊地,我似乎听到了“滨海大道在今日被确定拆除”这个消息。

 

 

12 ???

 

我有一些不得不说,却从来没有说出口的话,到了这个时候也必须要讲出来了。

但是在说之前,我想先讲一个我忘记曾经在哪儿看过的故事。

反正也不是特别复杂,特别复杂的故事我也记不住啦。总之,是这样的:

很久很久以前,故事不都是这么开头的吗,但是具体是什么时候,谁知道啦。在黑暗的不知天日的角落里,孤单的两只小兽在相互依偎生活着。

饿了的话就轮流采野果充饥,冷的话就缩在一起取暖,受伤的话就相互舔舐伤口。如果凶猛的野狗没有来侵袭他们的话,他们的日常可以一直这么下去。

但是有一天,野狗来了,一只小兽的皮毛被撕烂了,啧,真是惨啊。

如果是像从前一样呢,不管发生什么,两只小兽都可以一起面对所有的困难的。

可是那只小兽对他的同伴这么说了:

求求你,我的皮毛被撕烂了。你的皮毛看起来还很暖和,可以分一点给我吗?

但其实另一只小兽受到的袭击更为严重,她趴在地上,伤口汩汩地流着血,已经动弹不得了,她没有力气回应同伴的问话。

她的同伴仍然在向她询问着:

如果是你的话,会分给我的吧?

如果是远的话,会分给我的吧?

如果是远这么坚强的人,一定,就算我伤害了她,也一定能够承受的。

 

十年之前,春天来临的时候街道被染成樱色,还有一成不变的蓝色海港的结滨,是我的第二个故乡。

虽然在那时,在那里曾经遭受过不少苛待,把我弄得痛苦不堪。但是说老实话,也并没有到真的活不下去那一步。毕竟,变成今天这样,走过的路却是自己一步步选择的。

我大概在十年前,就自己决定了会成为现在这样的人。

并不是说我是……那样的人啦,实施制定好的计划,最终达到最初的目标什么的,我倒不如说是完全在按照相反的方向发展(笑),是一步步放弃过来的。

诶?我有在笑吗,我说了什么让自己能够笑出来的话嘛?啊,算了,无所谓了。

我想说的,是和一位少女有关的故事。

……唔,是我的什么人?这个倒还真是难说啊,要是以前的话,可以说就是我自己?但现在这么讲未免太往我脸上贴金了,总之,姑且算作曾经的朋友吧。为什么是“曾经”的,因为,现在的我大概已经没有那个资格了。

是我毁了远原本平安无恙的人生。

要是没有和你成为朋友就好了,要是没有和你成为朋友的话,你也根本不会被牵扯到我这种人的事情里面来,就能在原本属于你的地方,好好的度过自己的日常了。那件事发生之后,我一度这样想。

但是这样的想法,其实只是我的表面说法罢了,用来宽慰自己可怜的良心。煮雪由纪夫并没有那么高尚,人不都是自私的吗?怎么会为了别人而折损自己呢,更别说会为了别人而放弃做人的资格了。

“请离我远一点,这样你就不会受牵连。”这样的话在最开始和远成为朋友的时候我就不停的挂在嘴头,现在想来真是虚伪的要命。快要饿死的人会拒绝送到嘴边的面包吗?渴求光亮的人会拒绝悬挂的太阳吗?被世界抛弃的人没有一刻曾想过要回去吗?

对那个时候的我来说,远向我伸出的手,母庸置疑是来自世界的邀请。她要我见到阳光,我却亲手将那太阳抹杀了。

十年前,那件事发生之后,全世界本应只有三个人知晓,受害人、施暴人,和……但是在清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有个不知道是谁的家伙,做贼一样的在宣传栏上,写下了背叛的话语。

被淋着热水叫了“小雪”这种女生名字也好,被在小巷里践踏的一点尊严不剩也罢。如果是有谁,有谁来能询问当时的我“没问题吧?”,这样的事情都能被抛到脑后去。

全世界和远相比,算什么啊,曾经的我是这样想的。

但是那个时候的远(世界),没有对我施以援手。

我利用了远,为了报复A、和其他人加在我身上的屈辱,我利用了远的手,使他们一一都得到惩治。

失去丈夫的未亡人会悲痛万分,失去妻女的丈夫会愤然起诉[13],失去母亲的幼子会嚎啕大哭,失去世界的家伙会成为废人。

失去废人的世界,如今还好吗?

我还有一句话想(应该)要对它(她)说,很短的,只要三个音节就行了。

 

“至今为止都谢谢你了,由纪夫君。”

这是十年之前的结业式,我的手机上收到的来自远的一条短信。距离她上一次给我发短信,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自从做了那样的事情之后,我就有意躲着她,而她似乎也注意到了,于是不再试图和我联系。在高中最后的一年里,我们之间连一句对白都没有。

此时她却向我道谢,用包含告别含义的话语。而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曾做过任何值得她这样说的事情,只是按下了删除键,觉得好像有原子弹仿佛在离我很近的地方爆炸了。

我在内心祈祷这是远的最后一条短信,果然,在那之后的她再也没有发短信过来。而我也在之后打听到,远在自己志愿高校的入试中取得了合格。

在人皆散尽,空落落的教室里,夕阳的余晖投在被精心装饰过的黑板上,那里写着“恭喜毕业”的字样,被班里的女生用彩带装饰过,还有每个人的留言。我在零乱的字里行间,找到远留下来的话。

这样就好,这样就算我把她原本的人生还了回去了吧。

坏事做尽的恶人,撕去同伴皮毛的野兽,在最后的时刻自欺欺人地想着。自那之后过去了十年。

 


13 藤田远

 

今天,遇到了十年未见的人。是煮雪由纪夫君。

真是奇怪啊,是缘分也说不定。因为今天是周五的缘故,感觉工作已经差不多都完成了,没完成的也被放任到下周来做了,哎呀,国家公职人员偷懒犯闲的事情直接就这么说出来了真的好吗……总之,午后剩下的小半天都是难得的休憩,那就早早地回家吧,还可以绕道去便利店把晚餐给买了。这么想着,我走向了电车站。

“滨海路不是说要拆?所以那一带已经被围起来了,你有没有听广播?今天起,经过那附近的电车都要改道。”

一个人在往常的站台傻乎乎的等了半小时,才想起来同事早上说过的话,啊呀,真是。

所以到底改道到哪里去了呢……这一带我除了平时坐车都不太熟悉耶。

我拎着包,漫无目的地开始在周围瞎逛起来。

 

这条路上的樱花树和附近别的街道似乎都不一样,要更高、也更大一些,花树向路的中央垂下头,简直快要把天空都遮住了,还真少见啊。要长成这样,树在这里种了有很多年了吧?

我欣赏着这难得一见的美景,路的那边走来一个人。有一些柔软的粉色,大概是花,在我们的中间飘落。

他好像从刚刚起就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然后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朝这边走过来。

“远?为什么会……”

我循声转过头去,严冬已去,春天切实的到来,当下听到的这声音也和记忆里的那一个重合了。

怎么说呢,这样的重逢,对我来说,真是至今为止的人生中所遇见的“最幸运的事”排行榜前列了吧……

能够再次遇见你,真是太好了。

 

PS,今天晚点的时候,接到了公安部的朋友打来的电话,说是在我们所管辖的区域发现了尸体,似乎是故意杀人的样子。案子侦查完毕之后就会被移交起诉,明天开始大概又会忙起来了,计划的赏花也要推迟了,呜。

 

 

14 煮雪由纪夫

 

“由纪夫君,真是个温柔的人。”

想说的话已经传达了,也收到了答复,这样也算是被这个世界厚待了呢。远的话却让我在一瞬间迎着暖风涌出泪来。啊啊,远,原来这样的我也能被你看作温柔的人吗,真是太好了。

 

今后,我不会再让任何人妨碍远,谁都不行。


[1] 《秒速五厘米》明里的话

[2] 《告白》电影里森口老师的结课辞

[3] 花束P的《Gift》

[4] 太宰治《奔跑吧,梅勒斯》

[5] 改自《白夜行》

[6] 由纪夫罗马音写作“Yuki o”,我也不知道煮雪怎么拼不过就当有两个“yuki”吧

[7] 情节来自凑佳苗《白雪公主杀人事件》

[8] 参考福田孝行杀人案

[9] 程序按照国内的写的

[10] 来自《银魂》506训,复仇战争的意思

[11] 《告白》电影森口老师的话

[12] 情节来自凑佳苗《少女》

[13] 前文说的福田孝行杀人案的受害者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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